《論衡》為東漢王充所作,大約作成于漢章帝元和三年。《論衡》是王充的代表作品,也是中國曆史上一部不朽的無神論著作。現存文章有85篇。該書被稱為“疾虛妄古之實論,譏世俗漢之異書。”#美文#
人生性命當富貴者,初禀自然之氣,養育長大,富貴之命效矣。文王得赤雀,武王得白魚赤烏。儒者論之,以為雀則文王受命,魚烏則武王受命;文、武受命於天,天用雀與魚烏命授之也。天用赤雀命文王,文王不受,天複用魚烏命武王也。若此者,謂本無命於天,修己行善,善行聞天,天乃授以帝王之命也,故雀與魚烏,天使為王之命也。王所奉以行誅者也。如實論之,非命也。命,謂初所禀得而生也。人生受性,則受命矣。性命俱禀,同時并得,非先禀性,後乃受命也。何以明之?棄事堯為司馬,居稷官,故為後稷。曾孫公劉居邰,後徙居邠。後孫古公亶甫三子:太伯、仲雍、季曆,季曆生文王昌。昌在襁褓之中,聖瑞見矣。故古公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於是太伯知之,乃辭之吳,文身斷發,以讓王季。文王受命,謂此時也,天命在人本矣,太王古公見之早也。此猶為未,文王在母身之中已受命也。王者一受命,内以為性,外以為體。體者,面輔骨法,生而禀之。吏秩百石以上,王侯以下,郎将大夫,以至元士,外及刺史太守,居祿秩之吏,禀富貴之命,生而有表見於面,故許負、姑布子卿辄見其驗。仕者随秩遷轉,遷轉之人,或至公卿,命祿尊貴,位望高大。王者尊貴之率,高大之最也。生有高大之命,其時身有尊貴之氣,古公知之,見四乳之怪也。夫四乳,聖人證也,在母身中,禀天聖命,豈長大之後,修行道德,四乳乃生?以四乳論望羊,亦知為胎之時已受之矣。劉媪息於大澤,夢與神遇,遂生高祖,此時已受命也。光武生於濟陽宮,夜半無火,内中光明。軍下卒蘇永謂公曹史充蘭曰:“此吉事也,毋多言!”此時已受命。獨謂文王、武王得赤雀、魚烏乃受命,非也。上天壹命,王者乃興,不複更命也。得富貴大命,自起王矣。何以驗之?富家之翁,資累千金。生有富骨,治生積貨,至於年老,成為富翁矣。夫王者,天下之翁也,禀命定於身中,猶鳥之别雄雌於卵殼之中也。卵殼孕而雌雄生,日月至而骨節強,強則雄,自率将雌。雄非生長之後,或教使為雄,然後乃敢将雌,此氣性剛強自為之矣。夫王者,天下之雄也,其命當王。王命定於懷妊,猶富貴骨生,鳥雄卵成也。非唯人,鳥也,萬物皆然。草木生於實核,出土為栽蘖,稍生莖葉,成為長短巨細,皆有實核。王者,長巨之最也。硃草之莖如針,紫芝之栽如豆,成為瑞矣。王者禀氣而生,亦猶此也。或曰:“王者生禀天命,及其将王,天複命之。猶公卿以下,诏書封拜,乃敢即位。赤雀魚烏,上天封拜之命也。天道人事,有相命使之義。”自然無為,天之道也。命文以赤雀,武以白魚,是有為也。管仲與鮑叔分财取多,鮑叔不與,管仲不求。内有以相知,視彼猶我,取之不疑。聖人起王,猶管之取财也。朋友彼我無有授與之義,上天自然,有命使之驗,是則天道有為,朋友自然也。當漢祖斬大蛇之時,誰使斬者?豈有天道先至,而乃敢斬之哉?勇氣奮發,性自然也。夫斬大蛇,誅秦殺項,同一實也。周之文、武命伐殷,亦一義也。高祖不受命使之将,獨謂文、武受雀魚之命,誤矣。難曰:《康王之诰》曰:“冒聞於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如無命史,今何為言天乃大命文王?所謂大命者,非天乃命文王也,聖人動作,天命之意也,與天合同,若天使之矣。《書》方激勸康叔,勉使為善,故言文王行道,上聞於天,天乃大命之也。《詩》曰:“乃眷西顧,此惟予度。”與此同義。天無頭面,眷顧如何?人有顧睨,以人效天,事易見,故曰眷顧。天乃大命文王,眷顧之義,實天之命也。何以驗之?“夫大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不違,後天而奉天時。”如必須天有命,乃以從事,安得先天而後天乎?以其不待天命,直以心發,故有先天後天之勤。言合天時,故有不違奉天之文。《論語》曰:“大哉!堯之為君!唯天為大,唯堯則之。”王者則天不違,奉天之義也。推自然之性,與天合同,是則所謂“大命文王”也,自文王意,文王自為,非天驅赤雀,使告文王,雲當為王,乃敢起也。然則文王赤雀,及武王白魚,非天之命,昌熾佑也。吉人舉事,無不利者。人徒不召而至,瑞物不招而來,黯然諧合,若或使之。出門聞吉,顧睨見善,自然道也。文王當興,赤雀适來;魚躍烏飛,武王偶見:非天使雀至、白魚來也,吉物動飛,而聖遇也。白魚入於王舟,王陽曰:“偶适也。”光祿大夫劉琨,前為弘農太守,虎渡河。光武皇帝曰:“偶适自然,非或使之也。”故夫王陽之言“适”,光武之曰“偶”,可謂合於自然也。
【譯】人生下來性與命該富貴的,在最初禀受自然之氣時就決定了,經撫養培育長大之後,富貴的命才得到證實。周文王得到赤雀,周武王得到白魚、赤烏鴉,儒者判定,認為赤雀就是文王受天命的象征,白魚、赤烏鴉就是武王得天命的象征。周文王、周武王受命于上天,上天就用赤雀與白魚、赤烏鴉把命授給他們。上天用赤雀授命給文王,文王不接受;上天才又用白魚、赤烏鴉授命給武王。照這樣說來,原本就不從上天受命,是靠修養自己德行做好事,做好事使上天知道,上天才授給帝王的命。所以赤雀、白魚、赤烏鴉的出現,是上天讓他們成為帝王的象征,是武王奉命進行讨伐的根據。按照實情分析,這不是天命。天命,是說最初承受自然之氣而産生的。人生下來得到性時,也就得到了命。性與命一起禀受,同時得到,不是先禀受性,然後才授予命。用什麼來證明呢?棄侍奉堯做了司馬,當了稷官,所以稱為後稷。後稷的曾孫公劉住在邰,後來遷居到邠。其後孫古公亶甫有三個兒子太伯、仲雍和季曆。季曆生得周文王姬昌。姬昌還是嬰兒時,他要成為聖人的吉兆就已經呈現了。所以古公亶甫說:“當今應該有興盛發達的人,大概就在姬昌身上吧!”當時太伯知道了,于是離家到吳,紋身剪發,以便讓季曆稱王。周文王禀受天命,說就是這個時候,其實禀受天命是在人剛生下來的時候,所以周太王古公亶甫早就知曉了。這樣說還不夠,應該說文王是在他母親的身體之中就已經禀受天命了。當王的人一旦禀受天命,在内成為性,在外成為形體。形體,是指面部容貌與骨胳的形狀,人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禀氣形成了。官吏俸祿在一年百石以上,王侯以下,郎,将、大夫直到元士,地方到刺史、太守,隻要是吃俸祿的官吏,都禀受了富貴的命,生下來在面部就會有征兆呈現,所以姓許的婦女,姑布子卿常常看出他們的應驗之處。當官的按次升遷,升遷的人,有的做到三公九卿,名尊祿貴,官高名大。王是命尊貴之首,官最高名望最大。人天生有官高名大的命,那出生時身體就會有尊貴的奇異之處。古公知道姬昌有尊貴的命,是見他有四個乳頭奇怪現象。文王長有四個乳頭,是聖人的征兆。他原在母親身體中,就禀受了上天作聖人的命,哪裡是長大之後修道行德,四個乳頭才長出來的?以文王有四個乳頭談到武王眼高能看見頭頂太陽,也就知道在懷胎的時候,他們已經禀受天命形成了。劉媪在大澤邊休息,夢見與神仙交媾,于是生下漢高祖,可見交媾的時候就已經禀受天命了。漢光武帝在濟陽宮出生,半夜裡沒有燈火,宮中卻大放光明。軍下卒對功曹史充蘭說:“這是吉利的事情,不要多說。”這時漢光武帝已禀受天命了。隻說文王、武王分别得到赤雀、白魚、赤烏鴉之後才禀受天命,是不對的。
上天授一次命,帝王就興起,于是不再另外授命。得到大富大貴的命,自然就會興起做王。用什麼來證明呢?富家的老翁,财物聚累得很富裕,生來就有富貴之骨,一生治理生計積累貨物,直到年老,成為富翁。帝王,是天下之父,他禀承的命在娘胎裡就決定了,好像鳥在蛋殼中已經決定了雄雌。鳥在蛋殼裡孕育而雌雄産生,陽光照耀使骨節剛強,雄的剛強就自然要率領雌的。雄的并不是出生長大之後有什麼東西指點使它們成為雄性,然後才敢于率領雌性,這是氣形成的性剛強自然造成的。帝王,天下傑出的雄性,他的命該當帝王。帝王的命在懷孕時已決定了,就像人的富貴之骨生來就有,雄鳥在蛋中已形成一樣。不僅人、鳥是這樣,萬物也都是這樣。草木從種子裡長出,出土後成為幼苗、嫩芽,逐漸長出莖與葉,長得長短粗細各不相同,這都是由種子決定的。帝王,好比草木中的最高最粗的。朱草的莖像針一樣細,紫芝的幼苗像豆一樣小的時候,就已經成為吉祥物了。帝王禀受自然之氣出生的時候,也就像它們一樣了。有人說:“帝王,禀承天命生下來,等他要稱王的時候,上天又授命他,像三公九卿以下官員,有皇帝诏書封爵拜官一樣,才能就位。赤雀、白魚、赤烏鴉,是上天封爵拜官的命令。天道與人事一樣,都存在有意授命和任用的道理。自然而然無意識的活動,是天道。如果用赤雀授命文王,用白魚授命武王,這是有意識的活動。管仲與鮑叔平分财物多拿了,鮑叔沒有要多給,管仲也沒有要求要多拿。因為他們内心有相互了解,熟悉對方就像熟悉自己一樣,所以管仲多拿,鮑叔也不在意。聖人興起為王,同管仲多拿财物的道理一樣。朋友本有你我之分,卻不存在有意給予對方東西的道理,上天是自然無為的,反倒出現有意授命和任用的效驗,這就天道成了有意識的,朋友之道成了自然而然的了。當漢高祖斬殺蟒蛇的時候,是誰叫他斬殺的?難道有天道先去授命,然後才敢于斬殺!是他勇氣奮發,天生自然活動的結果。斬殺蟒蛇,滅掉秦朝,逼死項羽,同樣一回事。周代的文王、武王接受天命讨伐商殷,也是同一個道理。漢高祖并沒有接受天命讓他常率兵打仗,而隻說文王、武王是接受了赤雀、白魚的天命,這是不對的。”
有人責難說:“《康诰》上說:‘文王大量的努力被天帝知道了,天帝很高興,天帝就降大命給文王。’如果沒有天的授命和任用,經典上為什麼說‘天帝就降大命給文王’?”經典上說的“大命”,并不是上天就有意授命給文王,而是聖人的一舉一動,都是天命的内容。因為與天意一緻,所以就像是天指使他的一樣。《尚書·康诰》正是激勵康叔,勉勵使他治理好國家,所以說文王施行道義,上達于天,天就降大命給他。《詩經·大雅·皇矣》上說:“天帝于是不斷回頭向西方看,認為這才是我該授命的地方”,這與《尚書·康诰》上說的是同一個意思。天沒有頭,沒有臉,怎麼能不斷地回頭看呢?這是根據人能環視周圍,用人來說明天,事情的道理容易清楚明白,所以說“天不斷地回頭看”。“天帝就降大命給文王”,是不斷回頭看的意思,實際上天是不能有意授命的。拿什麼來證明呢?“聖王的德行與天意吻合,光明與日月配合,政令順序與春、夏、秋、冬交替相合,賞罰吉兇與鬼神的出現相一緻,他先于天意行動上天不會背棄他,他後于天意行動是遵循天時行事。”如果一定要等天來授命,才有所行動,哪能說上“先天”與“後天”呢?因為他不等待天來授命,直接由内心發出,所以才有“先于天意”與“後于天意”的行動;說他一舉一動完全符合天時,所以才有“天不違背”“遵循天時”的文字記載。《論語》上說:“真偉大啊,堯這樣的君主!隻有天最為偉大,隻有堯能效法它。”帝王效法天,不會違背遵循天意。這是他推行自己自然的特性,正好與天道相合。這就是所說的“降大命給文王”。其實,是文王自己的意思,是文王自己在行動,并不是天驅使赤雀讓它告訴文王,說你該做王了,他才敢興起當王。像這樣說來,文王得赤雀和武王得白魚,并非是天有意授命,而是昌盛發達的吉祥兆頭。吉祥的人辦事情,沒有不吉利的。衆人不召喚就會到,吉祥物不招緻就會來,暗中和諧一緻,如同有人指使一樣。他們出門就能聽見吉利的消息,環視周圍就能看到好的事物,這是自然的道理。周文王該當興起,赤雀恰好飛來;白魚跳上船,赤烏鴉飛上房,周武王正好碰見。這并不是天使赤雀到白魚來,而是這些吉祥物自己走動飛行聖人正好遇上。白魚跳到武王的船上,王陽說:“碰巧。”光祿大夫劉昆以前做弘農郡太守時,有老虎背着小虎渡過河,漢光武皇帝說:“碰巧自然這樣,并非有人指使它們。”所以王陽說:“恰巧”,漢光武皇帝說:“偶然”,這可以說與自然完全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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