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4月9日電(記者孫正好)4月9日,《新華每日電訊》刊載題為《給秦嶺大熊貓當“鏟屎官”,是一種什麼體驗?》的報道。
在距離古城西安約70公裡的秦嶺終南山腳下,有一群略顯孤獨的熊貓保護者,他們身兼數職,既是“野戰醫生”,又是“繁育師”“穩婆”,更是“保姆”,有時候甚至還要做“鏟屎官”!
他們的日常工作是照顧“國寶”的生活起居,管好它們的吃喝拉撒,但最重要的是讓秦嶺大熊貓家族“開枝散葉”“綿延子嗣”,以及将一代代的“新生兒”撫養長大。
1月22日,大熊貓幼崽在陝西秦嶺大熊貓研究中心活動。新華社記者文攝
每年4月,是“國寶”繁育配種的高峰期,對他們而言,這也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節。他們的工作瞬間可能是這樣的——
淩晨2點,拿着手電筒,靜靜地盯着大熊貓,觀察它們是否發情;
汗流浃背半小時,隻為了把0.5克的奶水喂給體重僅100多克的大熊貓幼仔;
清理大熊貓糞便,最多的一天,得撿50斤。
……
4月7日,秦嶺大熊貓“秦華”(前)、“秦秀”(後)和保育員在一起。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孫正好攝
因為他們的付出,秦嶺大熊貓人工家族實現了“四世同堂”,人工種群數量也從2002年的0隻,增長為如今的32隻,陝西也成為世界第三大大熊貓繁育基地。
這些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故事,得從一場“糧食危機”講起。
奔波在秦嶺深山的“野戰醫生”
竹子開花啰喂
咪咪躺在媽媽的懷裡數星星
星星星星多美麗
明天的早餐在哪裡
咪咪呀咪咪請你相信
我們沒有忘記你
……
這首傳唱于上世紀80年代中後期的公益歌曲,名叫《熊貓咪咪》,為拯救“國寶”大熊貓而創作。
“國寶”為什麼沒了早餐?
竹子開花,聽起來多麼浪漫而富有詩意!但對喜歡吃竹子的大熊貓來說,竹子開花卻是殘酷的糧食危機。
大多數竹子,開花周期約為60年,開花即枯死,複生要8到10年。《山海經》中說“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結實,結實必枯死”。所以,很多竹子一生隻開一次花,開花後,大熊貓無法再食用。
不幸的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國部分大熊貓栖息地的箭竹大面積開花枯死,很多“國寶”因此被活活餓死。歌曲《熊貓咪咪》,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傳唱全國,許多國人紛紛行動起來,為大熊貓尋找“明天的早餐”。
大熊貓在秦嶺大熊貓研究中心嬉戲。新華社記者劉潇攝
此時,一座臨危受命的“野戰急救醫院”,即陝西省珍稀野生動物搶救飼養研究中心(現在的秦嶺大熊貓研究中心,下文簡稱研究中心)也在秦嶺山中緊急成立——在陝西樓觀台實驗林場,苗圃中兩排簡陋的民房,被臨時改成了“急救室”,幾名被抽調來的動物保護人員,在這裡随時待命。
他們的任務也是拯救“國寶”大熊貓,不過是拯救另一個獨立亞種——秦嶺亞種。
秦嶺大熊貓發現于上世紀60年代初,與分布于其他5個山系的四川亞種不同,秦嶺大熊貓頭小、牙齒大,頭型更圓,像貓科動物,看起來更憨更萌。
秦嶺大熊貓研究中心工作人員照顧一隻大熊貓幼崽(2019年12月3日攝)。新華社記者文攝
當年因竹子開花現象生存受到威脅的,是大熊貓四川亞種,但“未雨綢缪”總好過“亡羊補牢”,在“急救醫院”成立後,動物保護人員如同“野戰醫生”一般,常年奔波在秦嶺深山,尋找生病、體弱、年老、饑餓的秦嶺大熊貓,并及時送醫救治。
“1991年的冬天,大雪将秦嶺腹地的三官廟裹了個嚴嚴實實,偶爾有巴山木竹和高大的灌木裸露出幹枯的枝條。”
“在一處背風向陽的洞穴裡,一隻大熊貓幼仔孤零零地趴在散發着母親身體餘溫的幹燥草鋪上,扯着嗓子嗷嗷待哺,巡護員汪鐵軍等人在洞穴旁靜靜地觀察,期盼外出覓食的幼仔母親能夠出現,縷縷山風将他們的臉龐撕扯得發紫、麻木,但幼仔的母親始終沒有出現。”
“不能再等了,老汪等人痛下決心,他将幼仔裹在自己的棉襖裡,幾個人一路小跑回到了保護站……”
在《大熊貓“樓生”的故事》一書中,研究中心高級獸醫師趙鵬鵬寫下了野外救助屏屏的全過程。屏屏正是首隻人工繁育的秦嶺大熊貓“樓生”的父親,是完成秦嶺大熊貓人工家族“四世同堂”光榮使命的初代“功臣”。
趙鵬鵬與大熊貓樓生在一起(資料照片)。受訪者供圖
秦嶺地區生活着大約340多隻野生大熊貓,平均每100平方公裡就有10隻大熊貓,野外種群密度居全國之首;天敵襲擊、突發疾病、意外摔傷……複雜的野外環境,讓野生大熊貓随時都面臨着生存威脅。
所以,30多年來,拯救從未停止!
“每一次野外救護,我們得背着大量的藥品上山,光糖水、鹽水就得背上十幾瓶。”潘廣林目前是研究中心的高級獸醫師,他和同事們的職責,就是保證秦嶺地區每隻大熊貓的安全與健康,一旦有救護任務,必須及時出發,為了節省體力,“吃的往往就帶點方便面、鍋盔”。
受傷的大熊貓一般在深山無人區,很多時候,潘廣林和同事們都穿梭在完全沒有路的秦嶺密林中,一走就是二三十公裡,有時候,上午7點上山,下午三四點才能到達救護點。
夏季的秦嶺,氣候悶熱潮濕,滿山都是螞蟥、蚊蟲,這些軟體動物一見到人,就露出了吸血的本能。潘廣林他們常常用防護服将雙腿包起來,沿着溝谷、山脊不斷挺進。
大熊貓皮下脂肪豐富,背毛濃密,汗腺不發達,體表散熱困難,因此怕熱不怕冷。尤其到了大雪封山的冬季,大熊貓往往會興奮異常,滿地撒歡。相對而言,突發的救助也較多。
“那次,我和同事去野外救護大熊貓城城。深夜11點,大家走到了秦嶺深處的護林補給站,大雪封了山,附近的河全結了冰。找不到水,我們就把山上的積雪捧到補給站的那口大鐵鍋裡,燒開,煮泡面吃。”潘廣林回憶說。
碗不夠,水壺的托盤來湊;沒有筷子,幾根竹子臨時将就,吃完了繼續上路。
淩晨2點左右,在一處60度的陡坡上,大家找到了受傷的城城,因為被别的動物咬傷,受到驚吓的它躲在一棵大樹上,蜷縮着。潘廣林跟同事們站在樹下,靜靜地等待天亮。
“大雪天,火點不着,我們冷得實在受不了,就把雪掃掉,扒開濕土,找來幹柴,用消毒酒精取了火。”潘廣林回憶說,“天一亮,我們用軟兜把城城哄下來,輸了液,用擔架擡到了研究中心,最後治好了它。”
被救助回來的大熊貓,身體恢複良好的,會選擇放歸,達不到放歸條件的,就像一顆又一顆種子,留在了研究中心這個“種源庫”。
曆經“八十一難”的“繁育師”
瓜熟蒂落往往要經曆艱難而漫長的孕育。每次大熊貓人工繁育的成功,從發情、配種、采精、授精再到生産,“就像經曆九九八十一難”。
想讓大熊貓多生仔,就得提高配種成功率,而配種成功的關鍵一步,是大熊貓發情期最佳配種時間的确定,這曾經是研究中心面臨的頭号難題。
2003年,在樓生的母親雪雪與父親屏屏配種之際,秦嶺大熊貓人工繁育技術還是空白,幾乎零積累。這意味着人工育種中,雌性大熊貓發情期最佳配種時間的确定,隻能靠肉眼觀察。
圈養條件下,大熊貓一年隻發情一次,多在冬春兩季,每次持續時間約一到兩周,而最佳的配種時間,往往隻有一天。所以在冬春時節,秦嶺最冷的時候——大熊貓發情的高峰期,即便在淩晨2點,依然會有飼養員拿着手電筒,在黑夜中靜靜看守着發情期的大熊貓,不間斷地觀察,大量地記錄。
“樓生的母親雪雪發情的那一周,我們全員24小時輪班,根本回不了家,連吃飯都顧不上。”當時參與配種工作的趙鵬鵬說。發情期的大熊貓往往“荷爾蒙爆棚”,活潑又好動。“雪雪如果在圈舍,我們就蹲守在旁邊的過道上;如果它到外面玩耍,走到哪兒我們就得跟到哪兒,片刻不離,一直觀察,看它是否有咩咩叫、翹尾巴、嬉水、泡冷水澡等發情行為。”
多次采精,幾度授精,反複配種,幾乎每個環節,都要一步一步摸索,還得力求百密無疏,确保大熊貓安全。任何一個節點沒控制好,都會前功盡棄。
成功受孕不易,生産就更要萬無一失。雖然滿心期待,但産前的日子更難熬。“當時我們人也少,提前半個月就住在了圈舍邊,三四個人輪流倒班。”趙鵬鵬回憶說,“七月正是秦嶺最熱的時候,圈舍裡又悶又潮。我們幾乎每天都蹲守在過道裡,觀察懷孕大熊貓是否出現妊娠反應。當時圈舍邊沒有值班室,條件非常艱苦,半個月後,大家膝關節開始腫脹,連路都走不了。”
懷孕152天後,2003年8月2日,在“飛來飛去的蚊子貪婪地叮咬着每個接生人員”的酷暑時節,雪雪順利誕下一隻雌性幼仔,體重187克。
研究中心位于終南名勝、老子築壇講經之地樓觀台,大家給幼仔起名叫“樓生”。作為陝西首隻借助人工技術成功繁育的大熊貓,樓生的誕臨,意義不言而喻。
“當時我們抱着它,就像抱着一個幾代單傳的孩子,心裡沉甸甸的。”趙鵬鵬說。
這份内心的沉重,不僅僅是因為“樓生”的來之不易,更是因為制約秦嶺大熊貓人工種群繁衍的頭号難題——如何通過生殖激素檢測技術提高配種成功率并未解決。
生殖激素檢測技術是大熊貓人工繁育的核心技術,也是“卡脖子”技術。趙鵬鵬說:“要解決這個頭号難題,隻能不斷地做實驗。”
為了盡快取得技術突破,2017年大半年時間,沈潔娜和同事們,吃住都在實驗室。“沒有别的辦法,隻能一遍一遍地試,就像數學中的排列組合,往往一個組合,就得試驗一天。”沈潔娜說。
2017年年底,生殖激素檢測技術這項核心技術被攻克,新的挑戰接踵而至。
沈潔娜說:“發情高峰期,尿樣檢測24小時不間斷。每一隻成功配對的大熊貓,都需要我們連續近半個月日夜工作,才能找準最佳時機。”
一路過關斬将後,研究中心大熊貓人工配種更加科學,繁育效率明顯提高——
2019年7月,秦嶺大熊貓雙胞胎佳佳、園園出生;
2019年8月,秦嶺大熊貓秦酷兒出生;
2020年8月17日,樓生的女兒、6歲的秦嶺大熊貓永永,誕下一雌性幼仔;
2020年8月22日,秦嶺大熊貓秦秦誕下雙胞胎;
2020年10月11日,20歲高齡(約為人的60歲左右)的大熊貓珠珠誕下一雄性幼仔。
……
到2020年年底,研究中心人工繁育大熊貓數量達到32隻,陝西也成為世界第三大大熊貓繁育基地。
其中,永永的幼仔,正是樓生的孫女。它的出生,标志着秦嶺大熊貓人工繁育種群迎來“子三代”,秦嶺大熊貓人工家族實現了“四世同堂”。
比照顧自家孩子更稱職的“保姆”
迄今發現的最古老大熊貓化石,出土于我國雲南祿豐和元謀兩地,地質年代約為800萬年前。在數百萬年的“物競天擇”中,同時代的多數動物都已滅絕,隻有大熊貓頑強地存活了下來,因此,大熊貓被譽為生物界的“活化石”。
不過,這并不意味着大熊貓一出生,就有很強的生存能力。相反,剛剛出生的幼仔很脆弱,易夭折。因此,大熊貓幼仔時期最為關鍵,而在人工飼養中,專業、負責的人工育幼,尤為重要。
出生于2014年的大熊貓永永,是樓生的女兒,也是秦嶺大熊貓“四世同堂”家族的第三代。剛出生時,研究中心獸醫師侯佳是永永的“保姆”之一。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侯佳承認,他對自家孩子的用心程度,可能還不到對永永的十分之一。
侯佳說:“舉個例子:永永吃完母乳,我們取仔時,要先把手搓熱,如果你的手太冰,一碰到母貓,它就會下意識地夾緊幼仔,這樣對幼仔就很危險。”
人工育幼必須确保“零意外”!在永永出生的頭幾個月,保育員們24小時通宵輪班值守,所幹的活,“微若纖塵”又“重如泰山”。
人工育幼,必須做到科學、專業。“幼仔出生時,體重僅是母體質量的近千分之一,非常纖弱。”侯佳說,“這要求我們得有極強的耐心和毅力。我們常說育幼既是個技術活,也是個良心活,因為你是跟一個脆弱而可愛的小生命打交道。”
“最怕幼仔生病!常見的感冒、脫水症、營養不良都會嚴重威脅幼仔生存。”研究中心主任雷穎虎說,“所以,我們要不斷地提高疾病預防和治療技術。”
2013年,一隻幼仔出生十天後,肩部出現米粒大小的潮濕紅斑。兩小時後,紅斑開始不斷變大,第二天擴散到兩平方厘米。而幼仔的食欲、大小便都基本正常。多方專家緊急會診,皮膚病病原最終确定為淺表性真菌。因為擔心傳染,中心迅速啟動隔離措施。
保育員們将休息室騰了出來,讓幼仔單獨居住,大家搬進了臨時搭建的帳篷中。當時正值夏季,不是高溫,就是暴雨,這一住,就是20天;有的保育員,開着車去西安市内找藥,回來都已經淩晨兩三點了……當幼仔徹底恢複健康後,大夥給它起名叫“安安”。如今,安安已經7歲多,正值“花季”,活潑,開朗!
“保姆”們的最大心願,就是希望每隻大熊貓都能健康長大。
幼年時期,大熊貓成長很快,一個月平均增重2公斤左右。“看到它們大口大口吃東西,我們就開心得不得了。它們吃得越多,我們也越累,最多的一天,光是撿糞便,就得撿50斤左右,但打心眼裡高興。”研究中心助理獸醫師徐光岚說,“看着它們從粉粉嫩嫩的‘小老鼠’模樣,一步步長成黑白分明的‘大團子’,就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刻。”
“作為‘國寶’的陪伴者,我們的美好願景,就是希望經過呵護後,它們都能回歸自然。”雷穎虎說。野化放歸,是所有被救治大熊貓和被圈養大熊貓遷地保護的最終目标,同時也是一條艱辛的求索之路:一輪成功的野放工作至少需要50年,曆經三代大熊貓!
所以,保護之路還很漫長……
又一個萬物複蘇的春天已經來臨,新的繁育季忙碌而充實,作為終南形勝之地、我國道文化發源地之一的樓觀台,正經曆着新一輪的生命周期,西周時的尹喜也曾結草樓于此,觀星望氣,靜思至道,故名“樓觀”。
“我們也是在問道終南,不過我們追求的道,是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雷穎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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