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下婵娟
1038年,我出生在帝國的中心、京都汴梁,這花香載道、笙管齊天的城市夢一般的繁華。我是父親的第七子,至我出生他已47歲,老來得子的父親給予了我百般的寵愛。
父親5歲時就有神童的美譽,14歲時和數千名考生同殿參試,神色自若、從容大方,得到真宗皇帝的嘉賞,1032年時他已是這帝國的參知政事,俗稱“副相”。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是父親的詞句,被贊為千古奇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也被世人争相傳頌。
我無意羅列父親的功名與權勢,亦無意炫耀父親的才華和早慧,但我的确出生在一個極有權勢的仕宦家庭,享盡榮華富貴,也的确得到父親的遺傳和熏陶,從他那些典雅流麗的詞賦中窺探到長短句的玄妙和極美。
珠圍翠繞是我身處的環境,錦衣玉食是我生活的方式,千年後的人們給我一個恰如其分的比喻,說是我宋朝的寶二爺。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诽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纨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曹雪芹《西江月·批寶玉二首》
彼時的我,“金鞍美少年,去躍青骢馬。”俨然是大觀園裡成日厮混在姊妹堆中的怡紅公子。
雍容奢華的生活在1055年宣告結束,我在富貴溫柔鄉裡驚醒,是父親封臨淄公,谥号元獻的哀榮。父親走了,晏府的“車如流水馬如龍”一變而成“門前冷落車馬稀”。
我17歲,除了有7歲能寫文章,14歲參加科舉的虛名,一無是處。
跌宕歌詞,縱橫詩酒,鬥雞走馬,樂享繁華,這些是我17年以來全部的人生。父親故去,命運格外開恩給予我的一切,現在統統都要拿走。
那時我還年輕,不知道上天已無恩典,從今往後,生活都隻有凋零。
我的好友黃庭堅曾說過我的四大癡絕處: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
魯直(黃庭堅字魯直)你們是知道的,書法一絕,詩文亦絕。他看穿我的癡絕,我對世事的單純天真。終其一生,我對仕途,對家人,都是何其無用。
1074年時我已不是孩童,在塵世裡摸爬滾打,仍舊沒有學會父親教我的中庸圓融,不過因為一首小詩,就被逮捕下獄。
小白長紅又滿枝,築球場外獨支頤。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能及時?
——晏幾道《與鄭幾夫》
落井下石者說我“反對新政”,他們尋隙總是這樣簡單,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而我一生,抛開文字與感情,對其他從無興趣,又怎敢扯上政治。
兄長們費了許多周折,最後直到神宗皇帝那裡,聽說官家欣賞我的才華,我最終得以被釋放。但彼時的晏家,早已入不敷出,漸漸潦倒窮困。
我寫了許多的詞賦,終身都在追憶那些似水年華,我懷念那些在沈十二廉叔與陳十君龍家遇到的美麗女孩子們。
小蓮未解論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臉邊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殘人欲去。
舊時家近章台住,盡日東風吹柳絮。生憎繁杏綠陰時,正礙粉牆偷眼觑。
——晏幾道《木蘭花·小蓮未解論心素》
“小蓮風韻出瑤池”,她是那樣妩媚多情的女子,嬌憨可愛,因為飲了一點酒,撫琴時就狂态十足,令人驚豔,也會惱恨杏子成叢,綠蔭滿樹,說這些遮擋了她凝望我的視線。
也有小雲和小鴻。
雙星舊約年年在。笑盡人情改。有期無定是無期。說與小雲新恨、也低眉。——《虞美人·秋風不似春風好》
年年衣袖年年淚。總為今朝意。問誰同是憶花人。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颦。——《虞美人·小梅枝上東君信》
我記得我與她們看過的梅花,賞過的秋月,我記得我曾與她們笑談,看她們的玉面上怎樣飛起紅霞,又是怎樣嗟歎,娥眉低颦。
每一個女孩子都是一朵開在人世間的花兒,我敬重她們,喜歡她們,憐惜她們。她們是我的春夢,是我的秋雲,是我的長短句,是我的心聲,是我的渡頭楊柳,是我的一曲銀燈。
千年之後,你若問我,我那安享過榮華富貴,又品嘗盡人世風霜世态炎涼的心,在千千阙歌之後,愛着哪一個女子?我一定會捧給你我很久以前寫的那首詞。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晏幾道《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
小蘋是我一生的初見,亦是我終老的回憶,她是我最美的小令,是我的悲歡離合,是我如電如幻的青春歲月與舊夢前塵。
我叫晏幾道,字書原,号小山,我的父親是晏殊,我是他的第七子。我活了73年,從來于國于家無望。我隻是愛過一些人,留下了一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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