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無人機拍攝的蘇州網師園。新華社資料片(記者季春鵬攝)
提到“蘇州園林”,不少人腦中會自然浮出想象:踏過碧泉一池、堆疊山石,漫步亭台軒榭、曲徑長廊,手捧一盞香茗,便可倚樓聽雨、品聞花香。
始于春秋,盛于明清,蘇州園林從古至今是詩意江南的代表。曆經千百年風雨洗禮,蘇州城内目前尚存100多座古典園林,其中拙政園、留園、網師園等9處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世界文化遺産。
一徑抱幽山,居然城市間。置身坐落在蘇州市中心的園林庭院,頓感清幽閑适,讓人“不出城郭而獲山水之怡,身居鬧市而得林泉之趣”。走走停停,遊人難免心生困惑:在自然風光匮乏的鬧市,蘇州園林是如何實現可賞、可遊、可居的?
三萬頃太湖裁一角,七十二山峰剪一片,集山川城郭于一園内,這便是蘇州園林。
“咫尺乾坤”
2500多年前的春秋時期,吳王阖闾稱雄一方,下令大夫伍子胥造阖闾大城,蘇州建城史由此展開。此後吳國王室興建夏駕湖、姑蘇台等大量苑囿别館,開啟姑蘇城内造皇家花園的傳統。随着戰火紛争,如今留存下來的多是宋元明清時期士紳官賈的私家庭院。
初春時節,位于蘇州城東南隅的網師園内暗香浮動。這座占地約8畝的園林,是江南中小型園林的典範,被譽為“小園極則”。洞門前、花窗下、假山旁,臘梅與園林景緻搭配成趣,移步換景,讓人不禁感歎“雖由人作,宛自天開”。
雅緻的園林之景源于太湖山水。北宋末年徽宗皇帝趙佶,下令征集太湖花木湖石,後運到汴京(今河南開封)開造園林。此事由蘇州人朱勔負責辦理,他借機敲詐勒索,到處搜尋奇石異卉,這就是曆史上的“花石綱”事件。據傳如今蘇州織造府遺址的瑞雲峰,正是當時征集後未運走的“花石綱”遺物。
園林的精巧更與匠人技藝密不可分。永樂年間,主持建設北京故宮的蒯祥就是蘇州香山人,香山匠師手藝精絕,有“江南木工巧匠皆出于香山”的美譽,而蘇州古典園林多出于“香山幫”之手。
“山石、花木、建築、水景是造園的四大核心要素,造園者将這些要素相互交織,構成數不盡的斑斓組合,讓園林層次錯落有緻,達到賞心悅目的效果。”蘇州園林博物館館長薛志堅介紹。
正如作家葉聖陶在《蘇州園林》一文中所說,“池沼或河道的邊沿很少砌成齊整的石岸,總是高低屈曲、任其自然。還在那裡布置幾塊玲珑的石頭,或者種些花草。這也是為了取得從各個角度看都成一幅畫的效果。”
始建于明代的拙政園,是當今蘇州面積最大的園林,由禦史王獻臣棄官回鄉後,在唐人陸龜蒙宅地和元代大弘寺舊址上拓建而成。名著《紅樓夢》的誕生與拙政園不無瓜葛,相傳康熙年間曹雪芹出生于園内,少年時常在園中徜徉,書中大觀園的許多景緻描寫便取材于拙政園。
站在最能代表拙政園特色的中花園内,能見以挖池堆山方式築成的三座小島,水流潺潺,樹木層疊,給人“曲徑通幽”之感。拙政園管理處副主任程洪福表示,拙政園東西向較長,而南北直線距離僅50米,造園者通過石橋、水面、小島等細節,将整個園林分割成多個空間,由此實現“咫尺之内再造乾坤”的效果。
拙政園内諸多庭院以白色牆體為背景,點綴少許竹子和石頭,留下或多或少的空白。而在相隔不遠的古城園林集聚地帶,坐落着由知名建築大師貝聿銘設計的蘇州博物館新館,步入其間,仿佛也能感受到觀園之趣。
同拙政園一樣,蘇州博物館新館也選取白色為建築主色調,輔以适當黑與灰,好似中國畫的白描。整體以水池為中心,北部以拙政園院牆為界,所有展廳流線皆圍水而設,像是為追求古典園林意境而造,以“神似而非形似”的方式傳承了園林藝術的曆史文脈。
“天人合一”
清朝鹹豐末年,一場兵燹突降蘇州。戰火連綿10餘公裡,從城西運河畔一直燒到阊門城下,往日繁華的商賈集市盡數化作一片焦土。而在煙塵籠罩的城牆外,一座精美的園林竟巋然獨存,令人驚歎。這座園林由明代蘇州人劉恕所得,被稱為“劉園”,但後人因其逃脫兵禍奇迹留存,逐漸冠之以“留園”。
步入留園,可以感受到劉氏的格調。據曆史記載,劉恕“無聲色之好,惟性嗜花石”,他自刻閑章“寄傲一十二峰之間”,又自号“一十二峰嘯客”。如今在園内能覓得劉恕費心搜羅的奇石十二峰,山石形态原始粗犷,透露出他不喜雕琢的自然情趣。
在學者王稼句眼裡,“園林如畫、如書,是需要好好讀的”。年逾古稀的蘇州居民李阿成對此很有心得,他在老城區數個園林周邊生活了40餘年。“城内人口多,自然風光少,蘇州園林就是人們對自然的向往,是追求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一種創造。”李阿成說。
李阿成的觀察,反映了蘇州園林背後中國古典哲學“天人合一”的理念,即萬物與人為一體,人與自然和諧共存。依托這種理念,疊山理水、建築花木不隻供人欣賞,還在園内營造出可寄情于物,調動全身感官與自然交流的環境氛圍。
比如拙政園、留園等園林内随處可見的圓形洞門,是模仿天上圓月而築,寄托了古今國人對圓滿生活的詩意情結。再譬如作家郁達夫在《蘇州煙雨季》中所述,煙雨朦胧的園林,不僅有雨滴空階的浪漫,也讓人感受到那份“遠離塵嚣、風雅自得”。
園林内亭台軒榭的取名也意在自然情深。拙政園有“蘭雪堂”,取自李白的“獨立天地間,清風灑蘭雪”;留園洞門“又一村”,取自陸遊的“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網師園“月到風來亭”則取意宋人邵雍的詩句“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若是清風徐來,臨風賞月,猶如遊于世外桃源。
沿池碧桃垂柳、石凳成排,隔水可見駁岸嶙峋、古亭飛檐,這便是蘇州現存園林中曆史最悠久的滄浪亭。滄浪亭始為宋代文人蘇舜欽的私家花園,蘇舜欽是範仲淹、歐陽修的知心好友,屬于主張革新一派,因被朝中官員彈劾罷去官職隐居蘇州,花四萬貫錢買地造了滄浪亭。
歐陽修遂作《滄浪亭》長詩,以“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隻賣四萬錢”題詠此事。而後滄浪亭中就此句以及蘇舜欽的《過蘇州》一詩中“綠楊白鹭俱自得,近水遠山皆有情”各取一句,集成“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一則對聯,向後人展現淡泊明志、閑适自得的心境。
“詩與遠方”
清同治十二年,常州人盛康買下躲過劫波的“劉園”,并正式改名為“留園”,在《申報》刊登了園林易名的消息。幾年後,盛家又登報稱:“留園修葺一新,本月初二開栅放人遊覽,三日内不取分文,初五起每人遊園收錢七十文,以抵日後園中的修理之費。”這一創收的營銷策略,令遊園者自此絡繹不絕。
春賞牡丹、夏日觀荷、秋聞桂香、冬品寒梅,一座座私家園林的對外開放,徹底解放了世人的詩意志趣,品味園林更成為當代蘇州人美好生活的寫照。“除了四時之景不同,在蘇州園林觀景能體驗一步一景。”薛志堅說,比如站在網師園内,隻要走過一扇門宇,就能看到三種截然不同的美景。
入夜時分,踏着青磚石闆來到滄浪亭,實景版昆曲《浮生六記》正在上演。演員們移步換景,演繹詩意的蘇式生活,觀衆們緊緊跟随,聆聽吳侬軟語。“曲高”卻不“和寡”,滄浪亭内一有演出,幾乎場場人氣爆棚。
從精神層面“詩意”空間的充盈,可看出造園智慧的外化。比如蘇州提倡從“蘇州園林”邁向“園林蘇州”,通過在古城中見縫插綠,讓市民出行500米以内即步入綠色空間。“城市建設應強調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蘇州市園林和綠化管理局副局長邵雷說。
西方園林在造園中,多強調人的意志和秩序,可見大面積人工草坪、修剪過的綠籬、噴泉以及對稱式布局等。而中國園林更強調自然肌理和形态,如對太湖石講究“漏瘦皺透”,對跌水講究蜿蜒自然,對古樹講究盤根錯節,倚勢而植。
1899年,英國植物學家威爾遜踏入中國搜集、引種花卉植物。經過多年尋訪遊曆,他沉醉于各地獨具特色的花卉和園林,寫下著作《中國——園林之母》,讓中式園林享譽世界。
2020年10月,美國洛杉矶亨廷頓圖書館内的流芳園擴建後對外開放。這座海外規模最大、最完整的蘇州園林占地72畝,擁有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楹聯抱柱,被稱為拙政園的“姊妹園”。“己心妩媚,則世間妩媚。”蘇州園林早已摒棄孤芳自賞,類似流芳園的複刻版屢屢“漂洋過海”,讓這份璀璨的中華文化與世共享。
網師園内有一處“殿春簃”,是匠心獨運的景緻。三扇後窗外分别栽種芭蕉、竹子和臘梅,象征夏秋冬三季,而門匾上的“殿春”指代春末開花的芍藥花,合在一起,便是四季,可謂自然與人文的絕妙結合。
而早在40多年前,以“殿春簃”為藍本建造的“明軒”便走出國門,在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落成,成為首個出口海外的中國園林。到如今,50餘座蘇州園林及模型在世界各處落地生根。
“我們不能隻把古典園林看作是陳列的物件,更要在利用中保護,在開放中傳承。”蘇州市園林和綠化管理局調研員周祺林說。(記者何磊靜)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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