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黛妙雙玉
崔 波
天魂幻化兩奇葩,
各度芳心領少華。
籬下風光難掩映,
庵中靓影自清嘉。
殘春冷雨千行淚,
淨地悲空一抹霞。
同是冥冥凄苦命,
尋香杳杳去無涯。
魯迅先生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
曹雪芹傾畢生心血成功塑造了《紅樓夢》中諸多人物,黛玉和妙玉的形象在“金陵十二钗”中更是家喻戶曉,深入人心。
有人說妙玉是黛玉的影子,不錯,她們的确有着許多相似之處,比如她們都是金陵十二钗的重要人物,名字中都有玉字,都是蘇州人氏,又都是父母早亡無兄弟姐妹,有絕世才華,性格冷漠孤傲等。
但倘若細細品讀,會發現在一些相同之中尚存有不同之處。下面試從五個方面簡要分析。
1. 二人同樣出身仕宦之家卻顯現明暗兩條線
黛玉其父林如海祖上曾襲過列侯,業經五代,額外加恩,如海父又襲了一代,到林如海雖已無根基,但他考取了前科探花,升任蘭台寺大夫,而後欽點任揚州巡鹽禦史。雖品級不高但是個肥缺,非皇族親信不可得之。
這一點曹雪芹最清楚,他祖父曹寅任的江南織造也是康熙賜的肥缺。
而妙玉是法号,真實姓名無可考。其父輩書中并未點明,隻說是仕宦之家,未點明,其中必有難言之隐。僅從妙玉品茶所用的珍玩之器連賈府都沒有這一點看,她的背景絕非一般。由此便給探究者以大膽推測的空間。
劉心武先生認為妙玉并非仕宦之家,應是書香門第。依據是王夫人下帖請妙玉入住賈府,妙玉說了句“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若她出身仕宦之家豈不是自打臉嗎?
因賈母到栊翠庵品茶,引出妙玉精湛的茶道理論,便說她父輩是茶商,這探佚的有點離譜了。
能稱得上“金玉質”的女孩子是何等尊貴,其父輩必是非常之人,有人推測妙玉是義忠親王千歲之後,因為義忠親王有一副檩木棺材闆早年寄放在薛家,以示賈府祖上與義忠親王是一派。後因他“壞了事”也無人敢用。
等到秦可卿大殡時賈珍便用在她身上,以此障眼法使政敵認為公主已死,遂将妙玉隐于賈府廟中是極為妥當的。有人推斷義忠親王就是多爾衮。這種“猜笨謎”的推測太令人費解。
總之,林如海得皇上寵信寫得很明白,妙玉父輩卻隻字未提,為何?這大概隻有作者心裡明白。
2. 二人同樣是自幼多病卻因果各異
林黛玉是書中有名的藥罐子,她自己說從會吃飯時便吃藥,她長期咳嗽、失眠使陰血不足屬偏頗體質,應是肺痨。所以要吃氣血雙補的“人參養榮丸”“天王補心丹”。
她曾與史湘雲說:“我這睡不着也并非今日,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隻好睡十日滿足的。”長期失眠會導緻精神抑郁,她一直認為自己寄人籬下,心理脆弱敏感,經常觸景生情悲悲切切以淚洗面。哭似乎是她發洩怨恨的唯一渠道。
妙玉也是自幼多病,與黛玉同屬秉賦不足。但作者并未提及得的什麼病吃什麼藥,書中隻點明:“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
其實替身是古人對多災多難人的一種“崇神”的價值觀。把不好養活的孩子叫做“落跑的童子”,意思是說上天偷跑下來的孩子,大多會被捉回去,不會到成年。
因為妙玉聽從了癞頭和尚的勸戒,了卻紅塵,跟随師父去了玄墓蟠香寺出家,皈依但不剃度,帶發修行,遁入空門病卻好了。
癞頭和尚也曾同樣度化黛玉,讓她出家,或不見外姓人不可聞哭聲,可保一生無虞。但其父母憐愛女兒豈肯讓她遁入空門!父母去世後她入住賈府,不但見到許多外姓人,還經常掩面哭泣,所以黛玉的病是不能好的。
所謂“佛度有緣人”。這也體現了作者對佛教順“度”而存,逆“度”而失的價值觀。
3. 二人都是天資聰穎、才華橫溢但術業專攻取向不同
黛玉入得賈府便學會了裁剪,連從不打趣别人的寶钗都說:“妹妹越發能幹了,連裁剪都會了。”作者為何要描述此情節?是暗示在為他人作嫁衣裳嗎?
黛玉識得别人不懂的古琴譜,她對寶玉闡述的撫琴理論,其實是一種境界。那種儀式感,那種虔誠,那種心靜而志存的高遠,那種閑情雅緻的深度修養,是府中姐妹難以企及的。當然,最能體現其才華的應該是詩詞韻律。
她寫的詩詞最多并多次獨占鳌頭,尤其是教香菱作詩,集中體現了她對詩詞創作的獨特見解。
比如很多人認為初學要從杜詩格律工穩入手,她卻主張以摩诘“意”字打根基,她說:“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不以詞害意。”
再比如,她強調創作不能過分矜持,她與探春說:“誰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她似乎不看重賈島式的苦吟,認為即興而發才好。連寶钗都說黛玉的詩“命意新奇,别開生面”。
妙玉當然是懂詩的,是年中秋夜,黛玉與湘雲在凹晶舘聯句至二十二韻,妙玉突然現身,感覺雖有好句但過于凄涼,便引二人至庵中,一氣呵成補齊十三韻收束成篇,黛玉、湘雲均稱贊不已,可見妙玉詩詞成就不在二人之下。
她雖是帶發修行的佛門弟子,卻很少見她講佛經之事,倒是大講茶道。對此,品茶栊翠庵一章有詳細的描寫。
書中說她使用的茶具是賈府也不曾有的珍奇古玩,烹茶用的水更為講究,說:“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麼清淳?如何吃得!”
難怪她說黛玉是個俗人,言外之意她便是高人了。
4. 二人雖然性格都很孤傲但表達内涵不盡相同
黛玉雖寄人籬下,但生性好強,常以伶牙俐齒維系自尊。
她“專挑人的不是”,“見一個打趣一個”,“嘴又愛克薄人,心裡又細”,如周瑞家的送宮花與黛玉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麼,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呀。”
她這般尖酸刻薄人們自然說她冷漠清高,但她不在乎,她也從來不隐匿自己的情感和心理活動。敢愛敢恨,敢說敢當。
如北靜王送給寶玉的“蕶苓香串”本是皇帝所賜,可當寶玉很珍重地贈與她時,她卻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
這豈不是把皇帝罵了嗎?這是大逆不道啊!像這樣一個不合乎封道禮教規範的少女,怎麼能夠得到賈府當權者的歡心呢!
因為無人能理解,使她在簪纓之地過着凄風苦雨的生活。所以她才淚歎:“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她這種不合時宜的叛逆行為,恰恰勾勒出她孤傲性格明顯特征。
妙玉三歲離家,由極會推演先天神術的師父帶入廟中修行,與外界基本斷絕聯系,把世間的一切都看成是“俗界”。形成了她孤獨自傲的性格。
她入庵賈府并不認為自己是寄人籬下,是當初王夫人下帖請來的,所以她并不把賈府的人放在眼裡。
賈母帶劉姥姥到栊翠庵品茶,妙玉隻禮節性地沏了一杯“老君眉”,便領着寶钗、黛玉到耳房論茶去了。
她天生伴有令人讨嫌的潔癖,劉姥姥沾過唇的成窯茶杯她要砸碎扔掉,人走了要用水沖洗地面,擡來的水不能進門要放在門外牆根下。
就連與她鄰居十年的邢岫煙都頗有微詞。表面看上去她避世脫俗孤傲不羁,其實她内心還保留着青春少女的一份純真,隻是佛家的外衣不能讓她釋懷罷了。
試想自己飲茶的“綠玉鬥”怎麼能與公子共用呢?自知行為有點唐突,又馬上揶揄寶玉一番。自稱“檻外人”卻為公子哥送去生日拜帖。也唯有寶玉能從栊翠庵讨得一束紅梅,這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正可謂“玉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林黛玉的孤傲帶有對封建禮教的叛逆,對個人情感的追求是直白的。
妙玉的孤傲是矛盾的,她既要保持佛門弟子超凡脫俗的自尊,又希望看到外面的世界,對個人情感的追求也是遮遮掩掩、心有餘悸。
5. 二人雖然都是悲慘的結局但表現形式有所不同
林黛玉的一生是悲傷抑郁的一生。
她是天上的绛珠仙草,為了以淚報恩幻化成人形來到人間,可惜落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即便她才貌雙全也難實現自己的追求,使本來就弱不禁風的她終日自尋煩惱,以物寄情,以淚洗面,“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當“金玉良緣”摧毀了“木石前盟”,她即在悲恨交加中絕命而去。正所謂“欠淚的,淚已盡”。淚都幹了,人還能活嗎?
由于古鈔本後四十回文字無可考,不知曹公用何方式送走黛玉,乃至于當下有人不認可續書者的“調包計”,認為不是作者原意,便推出許多揣測。
周汝昌先生早在一九八四年就發表了《冷月寒塘賦宓妃》的文章,闡述了黛玉沉塘而亡的觀點;有根據判詞“玉帶林中挂”提出黛玉上吊之說;還有人認為林黛玉接了北靜王妃禮物便委身北靜王做妾等。
真是一百個人看林黛玉有一百個林黛玉!
妙玉應該是“随一幹風流孽鬼”下世的,她雖以佛門弟子身份修行于栊翠庵,卻終日活在矛盾與悲苦之中。
本來是念佛之人卻偏愛讀《莊子》;即是遁入空門且帶發修行豈不是六根未淨;她自稱“檻外人”,卻請寶玉品茶、贈梅、送生日拜帖,這分明是身在空門,心在紅塵。這也充分說明了她的出家并非自願。
她的情感追求是玷污禮教的,她的不合時宜的冷漠孤傲,其實是對世态炎涼的一種無奈的抗争,在充滿醜陋肮髒的時代背景下佛門淨地又豈能幸免!她終将逃不脫悲慘的命運。随着賈府的敗落,她被搶劫賈府的盜賊擄走了。
因書中寫了“不知下落,也難妄拟”,便給了人們想象的空間。比較集中的意見認為,妙玉不是在栊翠庵被擄走的,而是返回蘇州老家途經瓜洲渡口時被擄走的。
依據是靖本脂批的一段文字:“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勸懲,紅顔固不能不屈從枯骨,豈不哀哉。”靖本于一九六四年後突然迷失已屬蹊跷,況紅學界有誰見過真本?僅憑毛國瑤先生一人所錄可信度尚存疑。
餘以為,通行本續書者處理妙玉結局确實過于潦草粗糙,但還算符合判詞“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之原意,至于妙玉最後是否身亡,那隻有去問曹雪芹了。
注:本文作者崔波,文章源自公衆号“詩畫品紅樓”
注:翟海潮、範文義、劉承彥主編的《詩畫品紅樓》一書已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當當、京東、天貓有售,敬請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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