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故事】
作者:陳果,系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反映大涼山脫貧攻堅事迹的長篇報告文學《在那高山頂上》即将出版)
編者按
讓貧困地區的孩子們接受良好教育,是扶貧開發的重要任務,也是阻斷貧困代際傳遞的重要途徑。時間回溯到1990年,共産黨員李桂林、陸建芬夫妻倆聽說大涼山“懸崖村”——四川省涼山彜族自治州甘洛縣烏史大橋鄉二坪村,一代又一代彜族孩子正成為文盲,深感痛心,毅然來到這天梯之上撐起了一所“夫妻學校”。在這個被人們稱為“雲端小學”的地方,他們多年如一日地辛苦教學,護送學生行走在懸崖上……30多年過去,二坪村已經脫貧摘帽,發生巨大變遷,從二坪小學畢業的400多名學生,成為這個偏僻山村走向振興的希望之光。又到教師節,本版特發此文,向奮鬥在鄉村教育一線的人民教師緻敬。
插圖:郭紅松
這對教師夫妻,在最崎岖的山路上點燃知識的火把,在最寂寞的懸崖邊拉起孩子們求學的小手——他們感動了中國
2009年2月5日晚,CCTV-1,“感動中國”頒獎晚會。
18年對人生來說,說長也長,說不長也不長。然而對一對夫婦來說,在海拔1800米懸崖上面的村寨裡頭當教師,這個長度,足以意味深長……主持人用極富懸念的開場白請上領獎台的這對夫婦,就是李桂林和陸建芬。
節目是上個月錄的,等到播出這天,李桂林陸建芬和兩個兒子,還有兒子的外公外婆早早坐在了電視機前。
鏡頭拉到一瀉千裡的大渡河水,再搖向高聳雲端的大山之巅。壁立千仞的峽谷、險象環生的山路、充滿朝氣的學生、古樸甯靜的彜寨……那些再熟悉不過的畫面,今天在電視裡,卻有一種恍若隔世的陌生。
電視櫃邊,一束鮮花靜靜綻放。向日葵、滿天星和康乃馨簇擁在一起,像大手牽着小手,像星星圍着月亮。那是遠道而來的朋友走了大路走小路專程送來,朋友說,瞧,這束花多像你們。
組委會授予二人的頒獎辭,力透紙背:在最崎岖的山路上點燃知識的火把,在最寂寞的懸崖邊拉起孩子們求學的小手,18年的清貧、堅守和操勞,沉澱為精神的沃土,讓希望發芽。
獎杯如雪山聖潔,掌聲如海潮連綿,少先隊員莊嚴的敬禮,把億萬人的目光擡升到高山之巅。
電視機上的人在流淚,電視機前的人也在流淚。
一句話也沒說,李桂林悄然走出門來。剛在門口站定,一顆流星掠過夜空,劃出一道悠長的弧線。
背着書包的木乃布鐵被人背在背上往家裡送,背着他的那個人,要麼是李桂林,要麼是陸建芬——如果有前生,他們這些學生,都是自己的孩子
順着流星劃出的軌道,李桂林的思維走了很遠很遠。
阿木以哈聰明伶俐,清秀可愛。還在三四歲時,阿木就經常跑到學校偷看老師上課。到了入學年齡,因為窮,阿木沒能上學。好不容易做通家長工作,第二學期,阿木玩起“失蹤”。李桂林家訪時,阿木正提着一桶豬食。孩子比裝滿豬食的木桶高不了多少,遠遠看着,還以為是兩個頑皮孩子在打架。更讓人心疼的是阿木的褲子破舊不堪,半個屁股露在外面。膠鞋前端也被腳趾頂出了銅錢大的洞,像張開了嘴在哭。
看到老師,阿木緊張得話都不知道怎麼說。李桂林問他為啥這幾天沒到學校,他指着半敞着的門洞:要問我媽。
李桂林彎腰進屋,摸黑走了兩步,木頭柱子冷不丁給他的前額打了一聲招呼。正龇牙咧嘴地“咝咝”着,屋中間飄來一個聲音:就知道李老師你要來,不過這書,我家的确是讀不起了。
李桂林一邊拿手揉剛從額上長出的疙瘩,一邊忍住了痛說,阿木這娃娃聰明又專心,不讀書太可惜了。
阿木母親的聲音有氣無力:李老師,不瞞你說,我最近被一場病害成了廢人,我家20多畝地要靠他爸一個人種。家裡總要有個人喂豬做飯,阿木回來可以搭一把手,還能省幾個學費。
李桂林剛見着阿木那陣心裡就隐隐作痛,此時,痛處好像被人拿手又揪了幾下。直到把這句話說出來,他才感到稍微好受一些:義務教育不收學費,讓阿木繼續讀書,他的書費我來承擔。娃娃還小,多認幾個字,多學幾句漢話,隻有好處沒壞處。
阿木重新坐在空了三天的座位上。返校那天,陸建芬把大兒子李威穿過的一條褲子改小套在他身上。時隔不久,利用下山辦事的機會,她買了新膠鞋、線襪子,以“獎品”之名送給阿木。
如果有前生,他們都是自己的孩子。
為了木牛布哈能走進學校,李桂林三顧茅廬。最後那次,離木牛布哈的家還有100多米,兩條狗朝他沖了過來。心下一沉,李桂林撒腿就跑,幸好木牛布哈的哥哥聞聲趕來。盡管如此,他的左手無名指和左側髋部,現在仍有兩道牙印。
木乃布鐵哥哥姐姐上學去了,父母嫌帶着個“拖鬥”下地不利索,讓姐姐辍學回家照管弟弟。為了留住姐姐,夫婦倆降低年齡門檻,把5歲的木乃也招進學校。于是,下雨下雪的日子裡,放學時間,人們常常看到,背着書包的木乃布鐵被人背在背上往家裡送,背着他的那個人,要麼是李桂林,要麼是陸建芬。
想到木乃布鐵,沒有一點過渡,李桂林就想起自家小兒子李想。
1995年6月的一天,第五節是自習課。李桂林把李想哄睡着後,一邊守着自習的學生,一邊批改作業。紅筆寫不出字了,他起身去辦公室打墨水。辦公室也是一家人的起居室,打好墨水,臨出門,他忍不住往床上看了一眼。李想出生在1995年正月,陸建芬坐滿月子,他便跟着父母來到二坪。上山這一個月,想兒能吃能睡,從不亂哼哼。他這是體諒爹媽忙不赢(方言,忙不過來之意)哩,李桂林咧開了嘴笑。臨轉身,他眼睛的餘光卻被什麼勾了一下。李桂林渾身汗毛刹那間豎了起來:一條一米多長的烏梢蛇,身子在床腳繞了幾圈,上身探過床沿,定定地看着李想。烏梢蛇吐出的信子離兒子臉蛋不過一尺多遠,李桂林不敢跑也不敢叫,腦子裡一片空白。從空白裡漸漸顯影的是早年從老人那兒聽來的生活經驗:竹竿是蛇的舅舅,用竹竿能把蛇請出去。門背後恰好有一根前些天拄過的箭竹,李桂林反手将門闆輕輕一撥,将竹竿抓在手中。然而門還是發出了“吱”的一聲。四目對視,此時此刻,任何一個動作都可能讓對方産生誤判,使對峙陡然升級。打破僵局的是一串腳步,班長木牛拉哈邊跑邊喊,李老師,阿木支鐵說他肚子疼,你快去看看!由遠而近的人聲恰到好處地壯大了李桂林的勢力,蛇也識相,麻利鑽進牆腳一個鼠洞。從那以後,李想就“入學”了。五年級教室裡“蹭”一堂課,四年級教室裡再“蹭”一堂課,4個月大的他抱着奶瓶躺在爸爸媽媽背上,時不時伸伸小手,蹬一下懸吊空中的小腿,嗝出一口奶,“咯咯咯”地笑。
再後來,李想和李威一樣,上課時把爸爸媽媽叫作老師,下課後再把老師叫回爸爸媽媽。都說近水樓台先得月,然而,爸爸媽媽卻很少在學習上為他們開“小竈”。父母顧不過來,放“敞馬”的機會就多。學校沒有體育器材,課餘時間,除了摔跤、“鬥雞”和“老鷹抓小雞”,隻有跳繩,不,“跳藤”——沒有跳繩,有孩子從家中拿來山藤代替。
時在2003年11月。那天放學後,李桂林批改作業,陸建芬下廚做飯,幾個學生在操場“跳藤”。藤子“啪啪”打在地上,把兄弟倆的魂兒給勾了去。好動是娃娃的天性,輪到李想時,他剛一起跳,一個熊孩子冷不丁在他衣領上抓扯一把。正在加速的馬車突然被繩子從背後拉住,自然車仰馬翻。夫婦倆聞聲出來,李桂林捋起兒子的袖子,但見肘關節内側高高凸起,如一個拇指頂在那裡。
陸建芬的意見是馬上帶兒子下山治療,李桂林則憑經驗說問題不大,隻需找“懂行”之人處理一下。李桂林大事化小是怕耽誤上課,陸建芬争不過他,托人請來赤腳醫生,敷上草藥。一段時間後,李想的手果然不疼了,隻是桡骨時不時頂起來,手掌翻轉不如以往靈活,整隻手也不怎麼使得上力。拖到寒假,夫婦倆帶李想去了漢源縣醫院。X光片顯示,錯位的桡骨根本沒有複位。醫生搖着頭告訴他們,骨頭已長出骨痂,除了手術别無他法。那天回家路上,陸建芬把這句話沖李桂林說了三次:這筆良心債,一輩子還不清。
妻子的絮叨是在傷口撒鹽,來自同行的白眼,帶給李桂林更精确的打擊。李威從二坪小學畢業後一直在漢源二中念書,直到高中畢業,夫婦倆都沒有參加過一次家長會。後來有一回,李威班主任恰巧同李桂林在一個婚禮上打了照面,他黑着臉問:李威讀6年中學,你來看過幾回?李桂林實話實說:離得實在遠,實在走不開。老師頂回去:曉得的說你走不開,不曉得的,還以為娃娃不是親生……
成功者追憶往事,往往是把悠長歲月制成一杯甘露,在苦盡甘來中感念人生多姿,向奮鬥得來的收獲報以微笑。然而此刻,當18年歲月像月光下的山巒層層蕩開,李桂林的心中全是自責。如果人生可以重來,自己是否還會做出當初的選擇?
他擡頭看天,天不語。
他低頭看山,山無言。
“如果我們不吃這個苦,二坪的娃娃就要吃更多苦”——他們诠釋何為價值,何為意義
不知什麼時候,妻子也從屋中出來,披一身月光,同李桂林并肩而立。他的眼睛是一個路口,從這個路口,陸建芬毫不費力地進入了他的内心世界。她的眼睛也是李桂林再熟悉不過的窗戶,雖然隻是短暫對視,他已洞見了一片靈魂之壤。
一陣風從身邊經過,陸建芬打了一個哆嗦。那些隐伏在樹梢、屋頂、地角、天邊的風發出的聲音,是否也在講述她和他将送上門來的“蘋果”拒之門外的故事?
2001年春節,也是在娘家,陸建芬和弟弟陸建忠久别重逢。陸建忠通過勞務輸出到海外打漁,通過幾年打拼,定居西班牙,事業發展順風順水。這次回家前陸建忠就盤算好了,建兩個旅館,一個由愛人經營,一個交姐姐打理,自己騰出手來,再去開疆拓土。年夜飯桌上,陸建忠當着一家人說出心中想法。話說完,姐姐沖他笑了笑,目光轉向别處。母親李澤香自信看懂了她的心思,說,既然答應去,親兄弟也該道個謝。繞不過去了,陸建芬把話攤到桌面上:謝謝他舅舅,我也很想去,隻怕走不脫。母親一聽臉就黑了下來:總不能一直這樣混下去,一輩子不幹正經事。陸建芬先還挂在臉上的笑被這句話洗臉帕般抹得精光,她沖母親說,我那哪是去耍,教書還不是正事?母親話說得也太直了點:是不是正事我不曉得,我隻問你,一年到頭,你領了幾個工資?
陸建芬紅了臉,伸向酥肉的筷子停在半道,像一個人迷了路。母親的話卻還沒說完:你翅膀硬了我管不着。但威兒想兒呢?他們那麼小,我得替他們說句公道話。眼下麻麻紮紮(方言,勉強、湊合之意)過得去,以後呢?他們以後讀書要不要錢?成家娶媳婦花不花錢?
熱熱鬧鬧的年夜飯搞得沒了氣氛,陸建忠自覺錯在自己,話語裡滿是自責:也怪我沒和姐姐提前打商量。
聽他這麼說,母親扭頭問:親兄弟明算賬,你打算每月給她多少錢?
四百,歐元。陸建忠四個字分成兩截說,頭一截聲音就小,後頭就更小了。
母親聲音起點就高,而且升得很快:聽見沒?四百,歐元!
你的意見呢?嶽父端着酒杯的手伸向一直閉口不言的李桂林。李桂林把酒杯迎上去,我聽她的。她說去我不攔,她不去我不勸。
以後再說吧!說這句話,陸建芬沒有擡頭。
陸建忠再也忍不住了。盯着陌生人一樣的姐姐,他把心裡憋了許久的話一股腦兒吐出來:你去二坪至今已經十年整。人這一生有幾個十年,能夠活得精精神神的十年又有幾個?要說講風格,那麼高的地方那麼低的待遇幹得憨展勁(方言,投入、賣力之意),風格已不是一般高。要說講奉獻,奉獻十年青春還要怎樣,難道真要獻了青春獻子孫?
陸建芬還是那句話,還是沒有擡頭:以後再說吧!
陸建忠再次返鄉已是三年之後。回家第二天,陸建忠隻身來到二坪。他進屋時姐姐姐夫和兩個外甥正吃飯,一張小木桌上擺着一盤土豆炒臘肉,一碟豆瓣,一缽酸菜湯。陸建忠的心酸得像是泡在湯裡:你們就吃這個?
李桂林搓着手,笑得很難看:你姐姐跟着我,娃娃跟着我們,确實沒少吃苦……
陸建芬白他一眼,有米有肉,有菜有湯,還要怎樣!
陸建忠道出此行目的:一是看看你們,二來有個事情商量。我的攤子比以前又大了點兒,一個好漢三個幫,這次請姐姐姐夫全家一起給我紮起(方言,撐場面,支持之意)。
弟弟口上說需要他們幫忙,心裡卻想的是幫他們一把。弟弟的心和意,讓陸建芬想起手足情深這個成語來了。就是沖這個成語她也可以放放心心把心裡話都掏出來:知道你是一片好心,隻可惜這次你還是要白跑一趟。這個地方,我們實在走不開。我們要是走了,一家人有了轉機,但是一個村、兩個班、幾十個人,還有以後更多娃娃,他們的希望又在哪裡?
不光對姐姐“頑固不化”早有準備,連如何轉化她陸建忠也早有一席話在嘴邊等着:你們在這裡很重要,在我那裡同樣重要。你們難道真的沒想過,一輩子待在這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山旮旯,到底值不值得、有無意義?
想也沒想,陸建芬說:當然值得了,當然有意義!如果我們不吃這個苦,二坪的娃娃就要吃更多苦。
陸建芬說到這裡,李桂林不再隻是充當看客。他對小舅哥說,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人生的意義和價值,要看怎麼理解。田坪村、布依村甚至漢源那邊的漢族娃娃舍近求遠來二坪上學,說明這個學校像那麼回事,說明這兩個老師不是“白火石”。這就是價值,這就是意義。
陸建忠還是想不明白:老鄉對你們好,無非給你們一塊臘肉,幾斤洋芋。你們和我一起幹,一年下來可以收入10多萬元。這筆賬你們還算不清楚?
火塘漸漸暗了下來,陸建芬彎腰将兩根柴棍添了進去。當眼前光明重現,她緩緩直起身子:他舅,我也算筆賬給你聽。這些年我們招了149名學生。每個學生都一萬分重要,這樣算,我們也是有一百多萬的人了。人和錢,你說哪個重要?換個角度說,如果當年沒機會上學,你能不能有今天?誰又敢說這些娃娃以後不能走出大山,不能有所作為?你在給我們機會,我們理解。可是,他們也需要機會,他們也需要理解……
現在,弟弟那裡的天該快亮了。如果聽他的,跟他走,懸在頭頂的天也快亮了。可是白天當然是好的,晚上也自有其魅力。陸建芬想,這可能是一種習慣,那麼多年了,備課、改作業、做家務都在夜裡。夜色多麼好,夜晚多迷人。所有喧嚣的塵埃悄然落定,所有尖銳、誇張的事物黯然離場,在夜裡,生活呈現出逼近本質的簡單和新鮮。
風把樹枝樹葉吹得簌簌有聲,陸建芬卻并不覺得冷。
李桂林也一樣。那些激蕩内心的往事,那澎湃在往事裡的信念和熱血,寒風難以吹徹。
他們并肩而立,久久望着遠方。
遠方有二坪,有他們的過去,和他們與二坪共同的未來。
《光明日報》( 2021年09月10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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