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書中,元春的戲份很少,僅在省親時正面出現過。但在十二正钗的排序中,元春排在雙女主之後第一位,足見她在作者心中的份量。
有人拿寶玉抵觸仕途,來說明作者反對官場,卻忘了元春才是賈府衆人中最大的官,且被作者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
從少年寶玉,到中年雪芹,價值觀發生了如此大的改變,對于親姐姐元春,他有着什麼樣的感情呢?我們可以從元春的判詞和曲詞中一窺端倪。
二十年來辨是非,
榴花開處照宮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
虎兔相逢大夢歸。
元春是以女官身份入宮的,也許從來沒想過會得到皇帝的寵幸,隻想兢兢業業地做好這份工作,不敢行差踏錯,“二十年來辨是非”,尤其是在大是大非上不敢有半點逾矩。僅從這一句,說元春卷入政治鬥争是站不住腳的。懂得明辨是非,又怎會拉幫結派去站隊呢?
明辨是非的結果如何?“榴花開處照宮闱”。據史料記載,楊貴妃十分喜歡石榴花,在華清宮遍種石榴,到了花開季節,形成石榴花開紅似火的勝景。此處的“榴花開處照宮闱”,即形容元春如當年楊妃般受寵,風頭無兩。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元春生于大年初一,屬于初春。按說春天最美的時節是在仲春,即陽春三月,此時百花盛開,各自争豔。初春之景當然無法與仲春相比,但元春以她的不争,反而得到了盛寵,不但自己榮升貴妃,還蔭及全家,讓已見頹勢的國公府有了一次中興的機會。
這本是天賜的富貴良機,但好久不長,“虎兔相逢大夢歸”。這句話曆來也有争議,其實要理解它也不難,作者很貼心,通過曲詞對判詞進行了補充。
〔恨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曲詞即為歌詞,和現代的歌詞一樣,每一首歌也都有一個歌名,寫給元春的這首歌的歌名叫《恨無常》。
什麼是“無常”?這是一個佛教用語,《金剛經》裡的解釋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意思是世間的一切都如夢幻泡影、如朝露雷電,轉瞬即逝世,沒有什麼是長長久久的。
元春為什麼“恨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正享受着榮華富貴呢,命運之無常來得好快,無福消受啊!細細體會一下這句話裡的無奈,元春應該是被突然而來的疾病所損。所謂榮華富貴,無非是吃好穿好住好,但也得有健康為支撐,才能消受得起。聯系判詞裡的“二十年來辨是非”,二十年謹小慎微的活着,精神處于高度緊張中,屬于高壓性的工作。一旦有一天成功登頂,可以全身心放松了,反而健康問題出來了。
所以,元春用自己的人生經曆,給家人泣血告誡:“須要退步抽身早!”努力追求榮華富貴,又有什麼意義呢?到頭來卻是無福消受,不如退一步,平平淡淡地活着。
在我們社會,好不容易富貴到手了卻無福消受的人還少嗎?尤其是像元春這樣完全靠自己奮鬥而得來的富貴,都是以健康為代價。
我們再回到判詞的最後一句:“虎免相逢大夢歸。”以前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直到學了《周易》,才發現作者的良苦用心。
虎和兔都是生肖屬相,在生肖排序裡,兔排在虎的後面。每兩個農曆年的相交日,即是兩個屬相的相逢日,比如今年是豬年,去年是狗年,過年之時,就是狗豬相逢。
明白了這個常識,就會發現,元春死于虎兔相逢之日,即大年初一。
還記得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特别提出,元春“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為什麼生在大年初一是奇?這是一年初始之日,又是普天同慶之日,在這樣的日子出生,必是好命之人。
但是,作者卻告訴我們,元春不但生在大年初一,而且死在大年初一,生死輪回,生于富貴,也死于富貴。那麼,富貴之于人,到底是好還是壞?
世人都想追求富貴,卻不去想人生本無常,富貴更無常。結合第一回的《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元春之死,就是對這一段最好的诠釋:功名利祿富貴榮華又如何?眼閉之時,才發現一切都是夢幻泡影。
這便是元春的命運簽所要告訴我們的:元春之死,無關政治,都是因為看不破人生無常。
這是元春的命運,也是賈府的命運。在追求富貴榮華的路上一往無前,必定敗于人生之無常。
但是,元春對富貴榮華的追求,不是出于個人私欲,而是為家族着想。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賈府給了她良好的出身,富貴的起點,卻也賦予了她巨大的使命,最終倒在了完成使命的路上。
因此,元春也是賈府這個大家族的殉葬品,千紅一哭,萬豔同悲,和那個時代所有的女性一樣,都擁有着同樣的悲劇人生。
這,才是作者極力想要傳達給作者的主旨:對功利追求的大環境,摧殘了這些優秀的閨閣女子。
對功利的追求,曆來是男人勝于女人,但是,在元春為家族付出之時,賈府的男人們又在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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