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25日父親書寫對聯
今年春節我家不貼春聯。
就在這個罕見低溫的寒冬,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根據老家習俗,晚輩們因為戴孝(老家方言讀“戴蒿”),我家從當年起三年不貼紅春聯,而要貼三年“孝春聯”。第一年是白色春聯,第二年是黃色春聯,第三年是深藍色春聯,顔色一年比一年深,第四年恢複貼紅春聯。也可以三年都不貼春聯。
寫了大半輩子春聯的父親去了,我們以不貼春聯的方式來紀念他。
2015年2月18日父親書寫春聯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為鄰裡鄉親書寫春聯,成了父親每年除夕的必修課。就像提前約定好似的,鄰裡鄉親都是在除夕這天才來讓父親寫春聯。從我記事時起,一直就是這樣,除夕這天,父親吃過早飯,收拾好桌子,展開筆簾,取出一大一小兩支“生活”(老家人把毛筆叫“生活”),擺好墨汁瓶、硯台、鎮紙等,從不吸煙的父親還拿出盒紙煙,燒一壺鄉親們喜歡喝的磚茶,等候大家上門。
鄉親們陸陸續續來了,胳肢窩裡夾着從大隊供銷社買來的紅紙,大多是沒有裁切成對聯紙的整張紙。父親先是詢問對方,家裡什麼地方需要貼春聯,比如大門口、堂屋、廂房,甚至後門竈房、牛棚豬圈,都有不同的規格大小;自己有沒有要寫的内容,如果沒有,就由父親自由發揮。問清楚了,父親便幫着把整張紅紙裁成上下聯、腦(方言:橫批)、鬥方,剩餘的邊角料不能浪費,裁切成春條,寫上五谷豐登、年年有餘、四季平安之類的吉祥話。
2015年2月18日父親畫财神
鄉親們一邊抽着父親遞過來的紙煙,喝着茶,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扯着閑話,間或夾雜着一些鄉村裡特有的笑話。也有的人因為要忙家裡的活計,放下紅紙的同時也放下一句話:“王老師,你看着弄吧,一會兒我來取。”龍飛鳳舞間,父親便寫完了一家,又開始寫下一家。寫完的春聯要晾幹後才能拿走,這便成了娃娃們的活計,我和其他看熱鬧的孩子便來回穿梭着把父親剛寫好的春聯擺到院子裡,用石頭瓦塊壓好,既防止墨汁漫流,也防止被風吹壞。慢慢地,院子裡就一片紅哇哇中夾雜着黑色的字,仿佛梅花叢中集聚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喜鵲,濃濃的墨香便在院子中氤氲。在孩子們的眼中,這便有了年的味道。
不知不覺中,父親就忙到了天黑。總有鄉親顧不上來取,父親就差遣我打着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踩着鄉村的土路,給人家送去。
2013年10月17日父親習帖
父親給鄰裡鄉親寫了大半輩子春聯,都是義務幫忙,不僅要貼上除夕一整天的時間,還要貼上筆墨、香煙和茶水,有時還要貼上紙張,但父親一直樂此不疲。
為他人做嫁衣裳的同時,我們自己家的春聯,父親也要細細思慮後才動筆。20世紀80年代中期,老百姓的生活漸漸有了起色,父母親也憑借勤勞的雙手,從白手起家,建起了讓旁人羨慕的磚瓦房,日子也日漸滋潤起來。1987年春節,父親為我家寫了這樣一副春聯:辭舊歲不忘昔日創業苦,迎新春喜看今朝生活甜。橫批是:勤儉持家。
那個時候,農村孩子考上大學很不容易,考上大學就意味着跳出了“農門”成了“公家人”,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這一年,我考上了重點大學,姐姐也将于春節期間完婚,1988年春節父親的春聯是這樣寫的:喜去歲鯉躍龍門國添英才家添彩,樂今春鳳攀梧桐喜慶恰如福慶多。橫批是:雙喜臨門。父親内心的喜悅之情躍然紙上。
我參加工作結婚生子之後,父母的牽挂又多了一分。那年春節,因為有事,我正月初三才挈婦将雛回到老家,見到門上張貼着父親寫的兩米多長的春聯:日日盼團聚,臘盡除夕不見親;夜夜夢兒孫,望穿秋水何時歸。橫批是:朝思暮想。霎時,我淚流滿面。
父親為我書寫的春聯
工作多年後我喬遷新居,住上了高層樓房,兒子也将踏入高等院校的大門,父親高興地為我寫下了春聯:喜去歲遷新居登高望遠,盼來年逢甘霖春華秋實。橫批是:馬到成功。
父親不善言辭,便把對生活的感悟寄托在了春聯中:思去歲遍嘗酸甜苦辣各樣味,想未來必有喜怒哀樂諸般情;年年過年一年一個樣不覺又添一歲,歲歲登高一步一重天方知天外有天;待人真誠常禮讓心平氣和,處世厚道多寬容海闊天空;事在人為窮通貴賤不由命自強不息,業當自創勤勞儉樸可回天志業常新。
父親書寫的福字
父親寫春聯不刻意追求平仄相間、工整對仗,更多的是表達一種美好的願望,或者是自己對生活的思考。有的春聯甚至像是順口溜,但這絲毫不影響鄰裡鄉親們的喜歡。後來,印刷的春聯批量上市,手寫春聯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除夕這天,再也沒有鄰裡鄉親上門讓父親寫春聯了。
在父親的眼裡,那些印刷的春聯,雖然視覺效果好,但工業化的東西,總是千篇一律,寡淡得沒有個性。
在鋪天蓋地的印刷春聯中,我們家的春聯一直是由父親來書寫的。雖然少了花裡胡哨的視覺效果,但樸素中飽含着濃濃的年味和父親對家庭深深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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