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是一座富礦,千百年來取之無禁、用之不竭。
關于蘇東坡的研究專著可謂汗牛充棟,令人眼花缭亂。
不過,若論東坡傳記,有兩個版本繞不過去,一則林語堂《蘇東坡傳》,一則李一冰《蘇東坡新傳》。
前者偏感性,後者重考證,兩者結合起來,可讀出一個有血有肉有風骨的蘇東坡。
1
遊曆之廣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用東坡詩形容東坡一生,再恰當不過。
統計傳記所載蘇東坡生活、任職及谪居地,其一生宦遊四十多年,足迹遍及大半個北宋疆域:西至故鄉四川眉州,北至鳳翔、登州、密州、定州,東至杭州、湖州、揚州,南至惠州、儋州,當然還有中原的開封和黃州。
觀其一生行迹,涉及現今四川、河南、陝西、湖北、浙江、江蘇、山東、河北、廣東、海南等數省十多地,在以舟楫、車馬為交通工具的古代農業社會,實在令人難以想象。
這種“在路上”的“慢生活”,有艱辛,有磨難,更有真正“行萬裡路”的生命體驗,也許正是詩情詩意詩興的源泉。
木心《從前慢》詩雲:“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
當今社會,物質極大地豐富,科技、交通、通訊日益發達,生活節奏越來越快,每個人都像流水線上的零部件,如陀螺般不停地旋轉。
現代生活的便利性,是否必然以詩意的喪失為部分代價?
2
入世之深
林語堂評價道:
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珈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堅持自己政見的人,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诙諧愛開玩笑的人。
這還不夠,
比起其他的中國詩人,蘇東坡的人格特質具有一個多才多藝的天才的豐富、廣博和幽默感,具有超絕的智力和無邪的赤子之心,猶如耶稣所描述的,兼具了蛇的智慧與鴿子的溫順。不可否認,這種罕見的結合,世間少有。
這種評價,恰如其分。
提到蘇東坡,從才情上一般會拿李白作比。
李白固然也偉大,但觀李白一生,偏向于空想浪漫主義,東坡則接地氣得多。
居官位則忙于興水利、治水患、建醫堂、施藥方、赈災民……工程農醫無所不涉,展現了詩文之外的行政才幹,“有他非常機警的特長,為一般能吏所不及”(李一冰語)。
于個體則堪稱生活大師,琴棋書畫,參禅念佛,采藥煉丹,種田犁地,釀酒烹調……皆有獨到深刻見解,無不讓人歎服,既為後人留下了蘇公堤,也留下了可口的東坡肉。
蘇東坡是真性情,而非假道學,對生活充滿了永不衰減的熱情,無論順境逆境。
今人有言:你無法控制生命的長度,但可以增加生命的厚度。近千年前的蘇東坡堪稱典範。
蘇東坡絕非完人,當然有其局限性,但正如有評論家言,他似乎窮盡了生命的可能性。他的全景式的生活智慧,反襯出當下的我們是多麼單調和貧乏。
3
生命之韌
蘇東坡一生從居廟堂之高,到處江湖之遠,幾度被貶至荒域,跌宕起伏,命運坎坷,悲喜交加。
“很少有人的生活,像他一樣複雜,以一身而貫徹天堂和地獄兩個絕對的境界。”(李一冰語)
除了在家鄉眉州二十年和在黃州的四年多時間,蘇東坡一輩子幾乎沒能在一個地方連續住上三兩年。
最極端的是,經過幾個月的長途跋涉,剛到一地履職幾天,接旨又要倉促起程,比如登州。終其一生,如同風中飛蓬,身不由己,生活在漂泊不定之中。
然而,在常人看來難以忍受的生活中,他卻憑借其豁達樂觀的天性,直面悲困,苦中作樂,樂得其所,到處捕捉詩意的片刻,用筆墨将其化為永恒,為後世留下不竭的精神财富。
蘇東坡最能打動人心的詩詞文賦,很多寫就于貶谪之地。
雖然憂讒畏譏,偶爾也發點小牢騷,卻斷無怨天尤人之戾氣,相反,表現出極其恢弘的視野和極其寬廣的胸懷,“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這種處世格局,讓他的個體生命能量如此強大、生命張力如此堅韌,“一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
4
哲思之美
真正的大師,善于運用簡單的文字揭示深刻的道理,而不是相反。
蘇東坡就是這樣的大師。
他的詩詞文賦文學之美自不待言,蘊含其中的理趣思辨之美亦每每令人欣然會意,甚至拍案叫絕,寥寥數語就讓人頓生“心中有而筆下無”的感慨。
比如,當我們教育孩子多讀書、讀好書,努力提升内在之美時,是不是會很自然地用上“腹有詩書氣自華”?
當我們勸慰别人看淡世事無常,接受人生的遺憾時,是不是會脫口而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當我們回首青春不再,但又不願徒然悲歎歲月流逝時,是不是會鞭策自己“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
當我們面對誤解、曲解乃至驟然遭遇風雨時,是不是會在心中默念“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
當我們身陷當局者之迷,雲遮霧罩而不得其解時,是不是會感歎一番“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當我們擺脫畫地為牢,從自設的心理桎梏中走出來時,是不是也會有“心若挂鈎之魚,忽得解脫”之感?
這種哲思之美,在其傳誦于後世的作品中俯拾即是。直白如話,而能言人所不能言,似乎隻能用天才來解釋。
5
紅袖之幸
我在讀東坡傳記時常想,是什麼支撐蘇東坡視困厄如無物,縱然一生命運多舛,也不悲觀沉淪,能承受常人之所不能?
看到一位評論家的分析,覺得頗有道理:一是與生俱來的悲天憫人的情懷;二是苦難中朝着自然與審美的轉身;三是佳人熱烈而綿長的愛的滋潤。
前兩者系内因,起主導作用;後者屬外因,亦必不可少。
曾寫過《少年維特的煩惱》的歌德有言:永恒的女性,導引我們向前。
前後伴随蘇東坡一生的三位女性,王弗、王閏之、王朝雲,或寬容溫厚、吃苦耐勞,或冰雪聰穎、善解人意,林語堂、李一冰均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無論東坡身處何種境遇,她們始終“紅袖添香”,給予其默默支持尤其是精神慰藉,“此心安處是吾鄉”。
設想,假如沒有她們的理解與陪伴,蘇東坡生命的厚度可能減色幾分?
從一定意義上講,她們部分成就了蘇東坡,蘇東坡則用文字讓她們在文學史上成為永恒。這是東坡之幸,亦是紅袖之幸。
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必定是内心豐富而情感細膩的人。
蘇東坡雖被尊為“豪放派”領軍人物,其實亦不乏令人柔腸寸斷的小品,比如後世耳熟能詳的悼王弗《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比如為王閏之寫的祭文,比如為王朝雲所作《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霧》,等等。
如果沒有徹骨的體驗和真切的感念,難能有如此幽微深曲、刻骨銘心的文字。
林語堂說,人的生活也就是心靈的生活,蘇東坡的故事基本上就是一個心靈的故事。
感謝林語堂和李一冰,為我們重現了一個有血有肉的蘇東坡,供我們景仰,更讓我們得以時時觀照自己的内心。
文 / 來從楚國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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