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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夜随筆

圖文 更新时间:2025-03-20 23:56:23

昨晚剪發,剪刀握在手中,冰。

淩晨五點,方自亂夢中醒來,百葉窗尚未旋起,恍恍惚惚,看見K如一個剪影,大衣透出清寒氣息。九點起床,天色蒙蒙亮,他已抵達另一個城市。

白霧籠罩這裡,薄寒,酥慵,市聲營營,比伊薩河水更為平靜,更使人感到安甯。面包店亮着燈,新出爐的面包,一排排擺在木架上,顧客坐在外面,雙手捂着杯子,因為天冷,更覺咖啡熱氣騰騰。

河岸兩邊,山毛榉,椴樹,槭樹,所有樹木,層林盡染。沒看見有風,葉落如雨,蕭蕭墜地。俄而鐘鳴,飄風的鐘聲,無邊落木,愈發浩盛地凋零。

秋盡冬初,房屋街巷,路人神情,格外寂靜,世界不是像一個夢,而是在做着夢,一個清清淺淺、非花非霧的夢。

世事稀疏,殘年猶如水落石出,有些幹涸,有些枯寂。每到冬天,我總是聽見一列火車,從不遠處隆隆駛過,隆隆駛過。也許從沒有一列火車,也許我曾在那列火車上。

買了兩塊披薩,想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享用,大有閑情地看看街景。捧着紙盒走了又走,長椅是有的,未免荒涼,還沒坐下已覺得冷,如是一路尋覓,最終回到了家裡。

——《秋的臨終》三書

又一個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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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

(唐)韋應物

暗窗涼葉動,秋天寝席單。

憂人半夜起,明月在林端。

一與清景遇,每憶平生歡。

如何方恻怆,披衣露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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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是魯迅《秋夜》的開頭,其人不凡,其句亦不凡。何謂其句不凡?我認為就是把尋常的事物,寫出了不尋常的感覺,文學要傳達的正是感覺,而非句子的意思。若傳達意思,大可寫作:“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棗樹。”魯迅這樣寫,乃是把寂寥的感覺攤在紙上。

秋夜漸冷,漸靜,那種酒闌人散的、沉底的、死寂的靜。誰此時孤獨,未必永遠孤獨,但一定是醒着,寫長長的信,或短短的詩。韋應物的秋夜,也每多寂寥,那首《秋夜寄丘員外》,便寫他的孤獨,然而他沒有裡爾克對時間的焦慮,他恬然散步,吟詠涼天,放牧他的孤獨。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他想念山中人,夜,靜得能聽見山空,聽見松子落,聽見幽人的醒,雖然他不在山中。他知道,在這樣的靜夜,所有詩人都醒着。

又一個秋夜,比山中秋夜更冷。暗窗黑影,許是燈油已罄,許是已熄了燈,涼葉拂動窗棂,瑟瑟有聲,使他更覺得冷,更感到寝席的單薄,不足以敵寒。

如此半夢半醒挨到半夜,不如起來走走。“憂人半夜起,明月在林端。”一出庭戶,與明月邂逅相遇。憂人,不是幽人,所以半夜起者,為散憂之故。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詩人叫我們看月亮,明月在林端。

真個清景,若睡過去了,豈不可惜?“一與清景遇,每憶平生歡。”這兩句詩,倒讓我想起孟浩然,浩然也是清風朗月辄思玄度,夏夜南亭懷辛大,秋登蘭山寄張五,宿業師山房期丁大。韋應物此刻追憶平生,所歡雲散,怅然有相見無期之感。

“如何方恻怆,披衣露更寒。”方恻怆間,夜露更寒,還是進屋去吧,人生如寄,多憂何為?聚散無常,明月如鏡,映照千年歲月,每個人都在隻身行走,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風雪夜随筆(每個人都在隻身行走)1

南宋 佚名《霜篠寒雛圖》

不寐倦長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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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台令》

(南唐)李煜

不寐倦長更,披衣出戶行。

月寒秋竹冷,風切夜窗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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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漸長,睡不着時會變得更長,此等漫長,無法以分鐘以小時計,乃至算術譬喻所不能及。有沒有哪個不眠之夜,長過一年,甚至長過一生?但願你從未經曆過。

為什麼睡不着?各有各的心情。後主此時被俘虜在汴京,從國王淪為囚徒,他的心情與其說愁苦屈辱,不如說悲哀孤獨。世界的權力遊戲,他從未真正參與,他被命運擺放在王位,那把火山口上的龍椅,一邊匆匆行樂,一邊戰戰兢兢,該來的還是來了。不,他并不哀悼失去的王位,亦無失地可以收複,他哀悼他自己,做自己才是世界上最難的事,不論在哪裡,他始終是個異鄉人。

漫漫白晝,漫漫長夜,他開始擁有時間,無比珍貴又毫無價值的時間。死亡來臨之前,他已被活活埋葬,被時間琥珀般包裹,像一隻昆蟲靜止得栩栩如生。這就是他失眠的心情,睡也是醒,醒也是睡。

詩句下筆還算輕,“不寐倦長更”。長更把他熬得很疲憊,天好像不會亮了,即使天亮又怎樣,還不是又一個白夜?作為一個人,他的存在被簡化為日晷儀,寸寸丈量着日影。

後主的高貴在于不作這些胸臆語,他隻簡淨地說:“披衣出戶行”。披上外套,出戶到庭中走走。房裡太小,空氣太悶,庭中也不大,實際像天井,但畢竟有風,有天空,有月亮,有宇宙。

“月寒秋竹冷,風切夜窗聲。”月寒竹冷,風吹切切,竹梢劃着窗子,蕭蕭不歇。人在曆史中,如果占據過什麼位子,那也不過是一個床位,世事漫随流水,皆作夢裡浮生。

是否感覺後主有點口渴?生命在慢慢風幹,他的渴大于曾經的江南國,他的渴,需解以南國的春天,解以一湖煙雨、滿城飛絮。

風雪夜随筆(每個人都在隻身行走)2

明 夏昶《奇石清風圖》

驚夢覺來月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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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泉子》

(五代)李珣

秋月婵娟,皎潔碧紗窗外,

照花穿竹冷沉沉,印池心。

凝露滴,砌蛩吟,驚覺謝娘殘夢,

夜深斜傍枕前來,影徘徊。

/ /

這首詞沒有宏大背景,詞中人不過是一個女子,無名無姓,在曆史上不曾留下半點痕迹。也許,連這個女子也未曾有過,但是我要說她存在着,比有名有姓的那些女子更為真實,她存在于這首詞裡,存在于我們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也是一個秋涼之夜。娟娟秋月,皎潔碧紗窗外,那麼女子是在室内。如此好月,空閨獨守,唯有寂寞。月在外面,遂也寂寞了,空冷了。“照花穿竹冷沉沉,印池心。”照花,穿竹,觸處皆冷,月光不是似水,卻如冰輪,冷沉沉,而印在池心。

“凝露滴,砌蛩吟,驚覺謝娘殘夢,”凝露滴,可聽見夜靜極,極靜中,砌蛩細細地吟,吟得秋夜愈靜愈冷。她被什麼驚醒?被凝露滴落的聲響,被砌階蟋蟀的鳴唱,抑或被冰冷的月光,以及别的什麼?或許兼而有之,或許都不是,誰知道呢,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是個深深的秘密。

夜已深,月亮還在,若有情,若無情,斜傍枕前來,月影共殘夢,相徘徊。李白的《月下獨酌》詩曰:“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對于中國的古典詩人,月亮永遠是一位知音,是他們可以托付心事的精魂。

李珣的這首《酒泉子》,浩渺空靈,主角乍看是一個女子,細思發現其實是月亮。一出場就是月亮,轉動詩句的,潛在字裡行間的,也是月亮。月光映照紗窗,照花穿竹,印于池心,而後逸入女子的夢裡,驚覺夢醒,月光依然傍在枕旁,徘徊于眉間心上。

古人寂寞,再細思,今人更寂寞。蝸居在城市的“山頂洞”裡,即使街衢市聲壯如松濤,即使心遠地自偏,也難得被月亮眷顧,月亮自然是有的,隻是照不到我們身上,更照不進我們夢裡。現代人好像已不需要月亮,反正有電燈,比月亮還亮,有電腦有手機,真正天涯共此時。

我睡得晚,玻璃窗正好朝南,夜裡若有月,必待月亮款款行過我的方窗。熄滅燈,蒼茫月光使我恍若身在草原上,恍若聽見古老的歌謠,血液深處被遺忘的時光,而眼前入睡的城市,好似一片未來的廢墟,好似世上沒人了,我也想不起我是誰。

有時已過夜半,獨立窗前發呆,偶見有人出現在街邊,身後跟着一條大狗。這麼晚了,還出去散步?也許是睡不着,看樣子像鳏夫,昏黃路燈下,隻見他們一前一後,落落地低着頭走,人可憐,狗更可憐。

作者/三書

編輯/張進 李陽

校對/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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