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九)
暧昧是一種混沌、一道謎題,是你如臨大霧不辨方向,猶入大夢不知醒時。暧昧是那量子物理,是薛定谔的貓:盒子裡裝着你的愛人,他/她同時處在兩種狀态中,你隻有打開這盒子,他/她才會坍縮成一個結果,你才知道他/她究竟是愛你還是不愛你。在那命運的盒子打開,結果坍縮以前,你和那個人的狀态,就叫做:暧昧。
有人說,戀愛中最美好的階段就是這暧昧的階段。兩人心中情動,卻彼此不說破,兩下裡捉迷藏一般猜,又旁敲側擊地試探,猶疑之中,間或尋見一點隐秘的迹象便也心跳個不行。朦朦胧胧,猶似霧裡看花,一颦一笑,宛若意味深長——如此,又怎麼不美?
然而,戀愛中最折磨人的實在也是暧昧的階段。兩情相悅,八字隻是剩另外半撇的那是美、是情趣。一廂情願的,就總多悲情戲——這一點,你問愛情裡隐秘的第三人、備胎們,他們對暧昧隻有倍感其痛的份。降臨到他們身上的暧昧雖然也時有驚喜的片刻,不過那也隻是“那個人”在備胎賣力表演後感動的一點饋贈罷了,正是那一點甜蜜的饋贈,吸引得人苦情綿延、卻終無結果。所謂“希望之為虛妄,正與絕望相同“。
“眉目裡似哭不似哭,還祈求什麼說不出,陪你輕呼着煙圈,到嘴邊講不出滿足。”
那情動的少女,你很難去揣測她的情緒,因為連她自己都不能分辨,那是快樂抑或是叫人憂傷的什麼。她什麼也不想要,想不出,隻仿似留住那片刻就好:他在她的身邊,緩慢地吐出袅袅上升的煙圈,這淡淡的煙草氣息,正是殘留在他呢毛料大衣上的那種,給她以溫暖和堅實的聯想。少女覺得這靜谧一刻實在美妙,然而她也并不就那樣滿足,她期待的是更多的這樣的時刻,更明顯的愛的例證。
然而少女終究要失望了。
“茶沒有喝光早變酸,從來未依戀已失戀。陪着你天天在兜圈,那纏繞怎麼可算短。”
好似那紅茶,還未來得及喝完,就已然變酸。少女同那男人的感情,從未到達怎樣明晰的界線,她就已經失戀。說來都是無來由的話,沒頭沒腦的,沒個憑證,忽然一下開始了,又忽然一下結束了。是,她很難給那段從未開始就胎死腹中的戀情下個定義。但,那些時日裡自己心内的糾纏,他那些含含糊糊的話,那些也都是假的麼?
“你的衣裳今天我在穿,未留住你卻仍然溫暖”
少女留不住人,但也留得一件衣服。裹在自己身上,重新感受他的體溫和氣息,這呢毛料大衣上還停留着他慣抽的香煙的味道,隻仿佛又回到那一刻似的。少女在或苦或甜的情緒裡徘徊,在愛還是不愛的心境裡糾纏,跟那個男人的若即若離。
“愛或情借來填一晚,終須都歸還無謂多貪”
她看不透他的眼睛,她想問又不敢問,他的眼神又似在說“不要問”。罷了,不問了吧。少女想。那或者是愛欲或者是情欲,都随他去,再怎樣也隻這一夜。無謂多貪的,感情裡貪多,早晚一日雙手奉還,終究沒有結果。隻是少女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懷着怎樣的情緒,那情緒又到底是濃烈還是寡淡?那叫人憂傷的是什麼呢?
“天早灰藍,想告别,偏未晚。”
天色早已轉成灰藍,是離開的時刻。少女匆匆地起身,打扮好将要走,然而那個男人說,這麼早,急着走嗎?當然是不急着走的,少女心内隻希望不走。然而她又怎麼不走呢?還要陷在這感情的無底深淵裡麼?她要走的。她下了決心,非走不可,隻是望一眼窗外——确實,時間還不算很晚——過會兒再走也一樣來得及。
一個欲走還休的少女,一段模模糊糊的愛戀,林夕的暧昧,隻是這麼簡單,卻又異常細膩。我最是欣賞最末的“天早灰藍,想告别,偏未晚”,這使我聯想起張愛玲的《金鎖記》。小說裡姜長安和童世舫的姻緣被曹七巧生生拆散,二人臨别,隻有一個沉默的照面:天井、樹、曳着蕭條影子的兩個人,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底,隔了相當的距離。沒有多的話,隻是半句未說完的“姜小姐……”,童世舫微微鞠一躬,兩個人就算完。“姜小姐……”與“偏未晚”,一個欲說未說,一個欲走還休,豈非是有那麼一點異曲同工之妙?林夕在情感上的敏感,也是不輸小說寫得傾國傾城的張愛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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