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仁一個人住在北三環的一套酒店式公寓裡,一百二十平方米,是江百果那邊的三倍,但租金是江百果那房子的十倍有餘。一來是因為這裡落成于三年前,而江百果那邊,是在三年前進行了第二次翻新;二來,這幢公寓在交通便捷之餘,還做到了鬧中取靜,毗鄰一座停業了的會所,而會所掩映在一片四季常青的松林之中,權當是這裡的後花園了。
晚上十一點,池仁從柏瑞地産回來,剛剛上了電梯,為了接江百果的電話,一側身,又邁了出來:“你這是理由,還是借口?”
“一半一半,可以嗎?”
池仁走向了公寓大堂的後門,後門外,便是一條通往松林的幽徑,兩旁的地燈聊勝于無,以至于他的倒影清清楚楚地映在茶色玻璃門上。下午,池仁代表何一雯參加了一場例會,晚上,他又陪她出席了一場揭幕式,一條墨藍色的領帶在脖子上捆了八個小時。池仁三下五除二地扯下領帶:“周六我帶兩瓶酒過去,會不會失禮?”
“把你的兩瓶酒換兩箱啤的,他們一定會好好招呼你。周六見。”江百果挂斷了電話。
這時,張什俯身到了江百果臉孔的上方。他才洗了把臉,也沒擦,水珠撲簌簌地往下掉:“那個男秘書,你跟他來真的?”
江百果挪了個位置:“老張,你說我留長頭發,會不會很怪?”
張什蹲下身:“你别轉移話題。”
江百果一蹿,站直了身,兩條打戰的小腿并不妨礙她的氣勢洶洶:“什麼叫來真的?不來真的,難道我還來假的?老張,我不是被告,你們也不是法官。”
江百果前腳一走,張什後腳就把江百果的瑜伽墊踢了個翻飛。他這個暴脾氣,改是改不了了,但鑒于江百果是個敢和他硬碰硬的主兒,久而久之,他也就不當着她的面發脾氣了,背後,愛怎麼發就怎麼發。
至于張什對江百果算不算“别有用心”,江百果不知道,張什自己知道。他三十六歲了,一身的男人味兒,又揮金如土,什麼樣的女人沒打過交道,過眼雲煙的數不勝數,海誓山盟的也有幾個,甚至連愛情的墳墓也進進出出了。他知道,能讓他“用心”的隻有那個人,但那個人,不是江百果。
江百果騎着她的地平線200絕塵而去的噪音透過牆壁傳來,令張什陷入了沉思。說來,他對江百果身邊接連不斷的男人也是見怪不怪了,但這回這“道貌岸然”的男秘書總像是有些不一般,也不知道……會不會壞了他的事。
而當張什看着江百果的時候,前台的冉娜在看着張什。
一年前,江百果從老東家帶走的兩根頂梁柱,一根是張什,另一根便是冉娜。冉娜身高一百六十五厘米,體重一百六十五斤,亞麻色的長發五五分,鵝蛋臉就露出窄窄的一條,但雙下巴是擋不住的。身為一名前台,她妙語連珠,是“賓至如歸”的代名詞。
冉娜和江百果一樣,也不知道張什心系于誰,又或者,他到底有沒有心。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張什的眼裡沒有她,雖然,她心系于他至今都三年了。
那廂,池仁在被江百果“挂斷電話”後,沒有直接上樓,而是推開了大堂的茶色玻璃門,沿着一路的地燈,去了那家停業了十四年有餘的會所。會所單名一個“姚”字,牌匾不在了,加之之前盛極一時時,這裡也就是一小撮所謂上流社會的領地,如今,被人連名字都叫不上來,也是正常的。
這裡采用的是西班牙建築風格,拱門從裡到外,層層相扣,落地玻璃窗搭配木棱裝飾,盡顯通透。
出入口隻有一處,幽徑也隻有一條。池仁閉上眼睛,他以為,他對這裡了若指掌了,閉上眼睛也能來去自如。但末了,他做不到,他在一望無垠的黑暗中摸索了也就五六米的樣子,便在惶惶不安中,重獲了光明。
池仁看到,有一扇玻璃窗被打破了,那有棱有角的窟窿就像一口黑洞,似在等着什麼。這兩三年來,這裡的破敗勢不可擋,當它不再神秘,它也就逃不開被人染指的命運。甚至,池仁依稀能還原,當那些人把磚頭擲向它,口中還會念念有詞:“有錢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池仁掉頭離開了。
翌日,周三。
柏瑞地産人人自危。三号廊橋的建築方單方面撕毀了合約,但眼下,怎麼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還是其次,關鍵是三号廊橋在六個月後,還能不能準時交付,決定了柏瑞地産至少半壁的江山會不會毀于一旦。
池仁和設計方的代表在會議室裡或坐,或站,或踱來踱去,無論如何也聯系不上何一雯。
下午四點半,何一雯來了。池仁依據從會議室外傳來的腳步聲,斷定了來者是何一雯,便不動聲色地走出了會議室。四點半,這比他計劃的……早了一點點。
會議室外,何一雯帶着一身的酒氣,一步三晃。池仁及時扶住何一雯,對後方顫巍巍不敢上前的女職員下令:“倒一杯熱茶來,快。”何一雯不知道是哭是笑:“Sorry,我遲到了。”池仁一轉身,将何一雯背到背上:“何總,你這不是遲到的問題了。”
池仁将何一雯背回了辦公室,撂在沙發上。何一雯喘不上氣來,不管不顧地解開了寶藍色真絲襯衫的紐扣。池仁背過身去,接着,又轉了回來,他接手了何一雯的自救,解開了她肚子上鋼鐵般的束腹,一不小心,便弄斷了右手食指的指甲。
而當池仁解開了束腹的最後一粒搭扣時,何一雯肚子上白花花的脂肪蕩出了漣漪。這個女人,對似水的年華無能為力,對她的丈夫無能為力,甚至連腰圍都管不了了,而接下來,她恐怕還會對柏瑞地産的危機無能為力……何一雯平複了呼吸,像是重獲了新生,緩緩張開了眼睛。
池仁快去快回,取來了一條毛毯,蓋在了何一雯的身上。何一雯一下子哭出來,一欠身,摟住了池仁的脖子。這樣的局面,和池仁計劃的……有些許出入,但好在,也難不倒他。
何一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池仁東拼西湊,湊了個完整:她說,她要堅持不下去了。
池仁不用問也知道,這個外強中幹的女人克服了的,和要接着克服的千難萬險,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她深愛着她那身患抑郁症的丈夫。無論是柏瑞地産,還是意大利原裝進口的束腹,都不過是她的避難所。
而池仁知道的,甚至比何一雯以為他知道的還要多得多,所以,他什麼也不用問。
何一雯收緊了手臂,把池仁當作救命稻草:“你會幫我的,是不是?”
池仁擡手,安撫地拍了拍何一雯的後背:“放心,有我在。”
女職員端着熱茶拍馬趕到,目睹了這樣“香豔”的局面,手一抖,熱茶晃了出來。她咝了一聲,掉頭就跑。
池仁把她擋下:“我要拜托你兩件事。”
“什……什麼?”
“第一,把茶放下。第二,把嘴巴閉緊。”
池仁說的是“拜托”,但是,他是恐吓了她。
女職員雙手把熱茶奉上,又掉頭就跑。在柏瑞地産,誰都知道池仁的溫文儒雅。而在茶餘飯後,他們也會議論紛紛說池仁會不會有着深藏不露的另一面。而他們誰也不知道,池仁的另一面是不容置疑。
兩天後,周六。
無誤沙龍一周年店慶。
早上九點,池仁搬着兩箱啤酒,吃了閉門羹。
九點半,冉娜第一個來上班,池仁這才知道了江百果所謂的店慶派對在周六九點的那個“九點”,不是早上九點,而是在夜幕降臨後。池仁有些無奈,便要走。結果冉娜以派對的菜單為借口跟他東拉西扯,扯到江百果也來上班了。
江百果懷裡抱着安全帽,嘴上叼着一截法棍:“你永遠是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
除了安全帽,江百果的膝蓋上還綁着厚重的護膝,其中一邊的快要掉了。池仁蹲下身,幫江百果解了下來:“我連自行車都不會騎。”
江百果索性把另一條腿也交給了池仁:“我會載人。”
池仁仍要走:“那……先不耽誤你了。”
江百果從法棍的尾端撕了一半,遞給池仁,把其餘的囫囵塞進嘴裡:“來都來了。”
池仁也把“嗟來之食”塞進嘴裡,沒嘗出好壞,因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江百果的手上。那一雙手的表皮在從室外進入到室内後,在巨大的溫差之下變得皺巴巴的。她明明也算是個靠手吃飯的人,照理說,也有在保養,不至于皴裂,但手背上還是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血絲,和白底青筋相得益彰,令池仁想到了一個可能并不太合适的詞——
青面獠牙。
江百果注意到池仁在注意她的手,便把手插進了棒球服外套的口袋。那是波士頓紅襪隊的隊服。
池仁移開了目光:“來都來了?所以,你要我留下?”
假如說适才,池仁的目光讓江百果的“不悅指數”達到了二十,那麼,他若無其事的一句“你要我留下”不亞于火上澆油,七十?不,八十。她要他留下?他以為他是誰?
江百果猛地掏出了手,手背向上,伸向了池仁:“吓到你了?”
池仁心平氣和:“你小瞧我了。”
“從沒見過哪個女人的手是這個樣子的?”
“還真是沒見過。”
江百果幾乎是在挑釁:“你以為我們一管一管擠在你們頭上的,說是純天然,不含化學制劑,無毒無害,就真的無毒無害嗎?不過,我這是過敏,你不用大驚小怪。”
“大驚小怪的人是你。”池仁一語道破。
池仁扔下江百果,走向了冉娜:“請問,有沒有哪裡能讓我打發一下時間?”
緊接着,池仁擡腕,看了看時間:“不,不是‘一下’,大概還有……十一個小時。”
相較于池仁的從容,江百果驚覺她的“不悅指數”,與其說是“不悅指數”,還不如說是“難堪指數”。她的手泡了八年的化學制劑,一向不是細皮嫩肉。包括王約翰在内的男人們,就算愛死了她的人,也沒有一個人愛上她的手,不過,她無所謂。
每年冬天,她的手都會莫名其妙地過敏,布滿血絲,找不到過敏原,不過,除了會痛,她也無所謂。
她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因為她的手而難堪。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當一個男人對她的手目不轉睛,她會想要找條地縫鑽進去。
好在,池仁沒有咬住她不放。
池仁被冉娜帶進了休息室。他退到一角,那裡有一條公用的長沙發,一張水滴形茶幾,和一卷寫着江百果的名字的軍綠色毛毯。
最初,偌大的休息室是池仁一個人的天下。他把他的灰色羊毛大衣搭在長沙發一側的扶手上,人坐在了中央。他如常把劉海兒背到腦後,穿了白色襯衫和墨藍色西褲,兩腳落在與肩同寬的位置,身子前傾,手肘落在雙膝上,手裡把玩着屏幕黑漆漆的手機。
十點一過,陸續有人進來。池仁始終是以靜制動的一方,對方沉默,他便沉默;對方友善,他便友善;對方提問,他便有問必答。
直到張什進來,他今天穿了骷髅圖案的衛衣,他既不沉默,也不友善:“本店有免費Wi—Fi。”
“不用了,謝謝。”池仁把手機擱在了茶幾上。
張什對着鏡子,在他的小辮兒上扣上了一頂黑色禮帽。作為一名發型師,他要注重不僅限于發型的整體造型。他從鏡子裡打量池仁:“你該不會要一整天都穿成這樣吧?”
池仁有些走神:“有什麼問題嗎?”
張什回過頭:“不累嗎?”
“不會。”池仁點到為止。
這時,江百果隔着八丈遠,叫了一聲“老張”,頭再向外一偏,張什便知道他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到了。在無誤沙龍,算上江百果和張什,一共有八位發型師,而慕江百果和張什之名而來的客人,能占到六成。
張什又看了一眼池仁,襯衫和西褲他看不出什麼門道,但鞋,是鐵獅東尼的小牛皮雙色德比鞋。這鞋,他也有一雙,但還在途中,還在從意大利到他手上的某個地方,他連摸都還沒摸到,池仁卻已把它狠狠踩在腳下了。
“老張!”江百果又叫了一聲。
終于,張什挎上了他裝剪刀的挎帶,出去了。
一上午,江百果都沒有再踏進休息室半步。這不是她教池仁的第五課,不是她的欲擒故縱,而是她分身乏術。她忙裡偷閑,也就偷了半分鐘的時間,對冉娜道了謝。她是謝冉娜幫她拖住了池仁。
江百果和冉娜算不上朋友,但顯然,冉娜是江百果的心腹。就好比池仁的去留,冉娜不能讓池仁自作主張,她拖住了他,等江百果定奪。
而池仁也知道,這不是江百果教他的第五課,而是她忙。休息室的玻璃牆貼了磨砂膜,但沒有貼到底,池仁穿過從地面向上五十厘米的玻璃牆,能捕捉到江百果瘦削的小腿,包在一條破舊的牛仔褲裡,疾風驟雨般地來來回回。
假如,江百果問他:從沒見過哪個女人的腿是這個樣子的吧?他也會回答:還真是沒見過。
池仁沒見過哪個女人的腿,像江百果的腿一樣金戈鐵馬。
中午十二點,冉娜踏進休息室,給了池仁一份外賣單。池仁一目十行,點了一份豬排飯:“她不吃嗎?”
“她一忙起來,就三餐不定。”冉娜退了出去。
中午十二點半,池仁解決了一盒難以下咽的豬排飯。
直到下午三點,江百果叼着一闆巧克力姗姗而來。池仁仍坐在長沙發的中央,在看電視。電視是靜了音的,新聞頻道,主播在混時間地播報着無關緊要的,甚至算不上新聞的新聞。
有幾個發型師和助理四散着,有的休息,有的消遣,但個個都沒骨頭似的,坐得像一攤爛泥,和池仁的“坐如鐘”截然不同。而江百果一來,他們便魚貫而去。
江百果伸腳,踢了踢池仁的鞋:“往邊上挪點兒。”她可不管那鞋是不是價值不菲。
池仁照做了。
江百果在長沙發上躺下來,頭枕在了池仁的大腿上。她從來不會說累,不代表她不會累。
“這是第幾課?”池仁微微低下頭來。這個角度的江百果,薄如蟬翼的皮膚下,血管縱橫交錯。
江百果像齧齒類動物似的,嘎嘣嘎嘣地嚼着并不高級的巧克力。她閉上眼睛:“這不是上課。”
池仁調整了一下坐姿。
江百果張開眼睛:“别告訴我,你在緊張。照理說,你也算經驗豐富了。”
“經驗豐富不代表可以師出無名。”池仁看了一眼茶幾上的手機。他伸手,把它擺正了,又有些走神。
江百果坐直身:“我以為,你這個人是講感情的。”
此言一出,江百果馬上就後悔了。池仁是講道理,還是講感情,哪怕是講真金白銀,禮義廉恥,飛機大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江百果講什麼?是講課,還是講感情?活到了二十四歲,江百果從來不怕動心,她的“理智”用就是用在可以将她的心收放自如……但她動心了嗎?但她對他動心了嗎?
江百果知道,有百分之一百的概率,池仁的下一句會是:講感情?那首先我們要有感情,才能講感情。
那接下來,她要怎麼說才好?
她偷偷地摸向了褲兜裡的鑷子,那是她的定心丸。
但好在,這時,池仁的手機一震。
池仁幾乎是從長沙發上彈了開來,他操起手機,丢下江百果,在進入這間休息室之後,第一次走了出去——沒有給江百果一字半句,甚至連眼色、手勢都沒有,旁若無人地走了出去。
九點,晚上九點,無誤沙龍一周年店慶派對拉開了帷幕。
除了無誤沙龍的工作人員,到場的還有部分VIP客戶,幾個平面模特,以及一位歌星,當然,算不上一線,共計六十八人。餐食走的是大口吃肉的路線,和這裡遍地都是水泥,漫天都是管道的裝潢風格相吻合。
池仁的兩箱德國啤酒供不應求,他差人又送來了六箱。
江百果站在桌子上,拿着銀色的口琴,連吹帶唱地表演了一首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她全身的每一處關節都在律動,齊耳的黑發撲了滿臉,從縫隙中露出閃光的雙眸和笑盈盈的嘴角,令坐在角落裡的池仁有一刹那不知道了今夕是何年。
一首唱畢,江百果跳下桌子,被張什接了個滿懷。
張什一收緊手臂,便令江百果緊緊貼合了他。八年前,她就是這副德行,誰也不知道她瘦骨嶙峋的身軀裡藏了些什麼。但他知道,她是一匹千裡馬,他知道他慧眼識珠,他知道她能有今天。而今天,她的後來者居上,的确令他自歎不如了。
“Sorry。”江百果笑着說。
接着,張什恍然大悟:剛剛,不是他把江百果接了個滿懷,而是江百果,讓他把她接了個滿懷。畢竟這會兒,池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帶走了江百果。顯然,江百果利用他,讓池仁心生嫉妒。也顯然,江百果得逞了,池仁心生了嫉妒,這兒也就沒他什麼事兒了。
池仁把江百果帶向了他一直盤踞的角落,途中,江百果語速飛快:“第N課,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愛情的兩要素就是性和嫉妒。今天我們要讨論的是後者,但這一課,你似乎是無師自通。”
“你是說Cassie?”池仁指的是一位平面模特。剛剛,他和她相談甚歡。
池仁把單人沙發讓給江百果,自己在她腿旁落座一方坐墊,低她一等:“Cassie是我們公司形象代言人的候選人之一。你……嫉妒了?”
“池仁,我是你什麼人?”江百果問道。
池仁心領神會:“百果,你是我的女朋友。”
“那我有沒有嫉妒的立場?”
“有……”池仁輕笑一聲,“你當然有。”
江百果打開一罐啤酒,把雙腿提上了沙發,屈膝而坐。她居高臨下:“親愛的,你在下午三點十分接到了一通電話,之後就整個人都不對勁了,那我身為你的女朋友,又有沒有權力過問,那一通電話有何奧妙?”
“不對勁?你把我的好心情稱之為不對勁?”池仁玩味着,微微蹙了眉頭。
好心情?江百果暗暗拍案叫絕,對,就是這個詞,好心情。她見過的池仁,是有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在笑着,卻又有百分之一百的時間都是身處迷霧中的,他是百折不撓的,卻也是跌跌撞撞的。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好心情。
但眼下,江百果的鼻腔裡充斥着匈牙利、土耳其、印尼等等異國美食的香氣,耳朵裡回蕩着賈斯汀•比伯的熱門單曲,不遠處的一群男男女女在玩兒着“官兵捉賊”的遊戲,而池仁,池仁在和她打太極。
江百果心有不甘,她從池仁的頭上找到了一根白發:“我在問你電話的事。”
池仁頓了頓:“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那不關你的事。”
江百果識趣打住,她會心一笑:“你的頭發該剪了,随時來找我。”
“好。”
而孟浣溪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不早不晚,就是在池仁和江百果的對話走進了死胡同的這個時候。
孟浣溪是江百果老東家家的獨生女,也就是張什的前妻。她和張什,以及和江百果最不對路的地方便在于,身為發型師的張什和江百果是動手不動口,而孟浣溪是做主播的,動口不動手。孟浣溪二十八歲,一張巴掌臉不化妝就像什麼都沒有,但也正是因為像什麼都沒有,才怎麼化,怎麼有。
孟浣溪有一對梨窩,叫人過目不忘。用張什的話說,當初他毀就毀在孟浣溪的這一對梨窩裡了,她一笑開了花,甜得跟蜂蜜似的,誰能知道她蜇起人來跟蜜蜂似的。
孟浣溪帶了一瓶瑪歌莊園和六打的紙杯蛋糕來,和江百果在無誤沙龍的中心點會和:“我和我爸的一點心意,還請百果老師笑納。”
也不知道是誰給“老師”一詞定的義,總之,三百六十行,行行裡的前輩都能被稱之為“老師”。江百果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被稱之為百果老師。而張什是圈子裡鼎鼎大名的Bernie老師。
張什湊過來,對孟浣溪沒好氣兒:“誰請你來的?”
江百果當張什不存在:“聽說孟叔前一陣子請大家去馬來西亞度假?”
“那你又聽沒聽說,他一回來就裁員了?也就是說,那是他送給大家的遣散禮。”孟浣溪的一對梨窩楚楚動人。
“我給孟叔打過電話,他沒接。”
位于東北角的冉娜,對張什和孟浣溪目不轉睛。三年前,當冉娜對張什小鹿亂撞時,張什和孟浣溪正處在天雷勾地火的分分合合中,他們一相親相愛,就舉國同慶;他們一翻臉,就世界末日。而最激烈的一個回合,便是他們你揪着我,我揪着你,領了兩本結婚證,而六個月後,除了結婚證,他們又鴉雀無聲地領了兩本離婚證。
有人說,張什是為了孟家的家業。也有人說,孟浣溪懷了孩子,但不是張什的孩子。總之,當時孟浣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張什跟沒事兒人似的,兩個人說好了,就此打住。
位于西南角的池仁在繞了半圈之後,找到了冉娜:“她是?”
“孟浣溪小姐,文娛頻道六點檔《每日星聞》的主播,也是百果的……老朋友。”
“老朋友?”
冉娜看了池仁一眼,這個男人,并不接受她這個渾水摸魚的答案,那她就不得不再透露一點:“或者說,是百果的自立門戶,導緻了孟小姐父親的沙龍難以為繼。當然,嚴格來講,張什和我也是同黨,但我們的作用和百果相比……可以忽略不計。”
池仁饒有興緻地雙手環胸:“哦?”
冉娜将第三塊紙杯蛋糕塞進了嘴裡。她雖身為“兩朝元老”,對其中的來龍去脈親眼所見,但有時候,眼見也未必為真,所以,到底是江百果過河拆橋,還是孟家和孟浣溪潑了江百果髒水,至今,她也不能妄下定論。
但蛋糕她還是要吃的,哪怕是她的“情敵”孟浣溪送來的。
池仁的手機一震。他看了一眼,走出了無誤沙龍。
而江百果也是不早不晚,捕捉到了池仁的動向。他又去接電話了,就像下午三點十分,他走得無牽無挂。張什和孟浣溪的唇槍舌劍漸漸被江百果的耳膜屏蔽。現在,她隻關心一件事。現在,她隻關心池仁下午的那一通電話,和這一通電話有何奧妙,電話那一廂,又是何方神聖。
晚上十一點的三裡屯,是一場永遠也不會散的筵席。
池仁用了半分鐘便結束了這一通電話,之後,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角,點燃了一支煙。池仁沒有煙瘾,但在泰山壓頂的時候,抑或是志得意滿的時候,他都會點上一支。
顯然,今天他屬于後者。
三天前,柏瑞地産令人措手不及的危機,池仁是始作俑者。或者說,更久之前,建築方和設計方的蓄勢待發,以及再更久之前,柏瑞地産冒進承建三号廊橋,都是池仁設計好的。
而三天後的今天,下午三點十分,池仁等到了他等了兩年之久的消息:柏瑞地産,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而就在剛剛,他又等到了他等了十四年之久的一通電話:那個人要見他,而且是馬上,立刻。
池仁絲毫也不覺得突然。
假如有人覺得突然,那也一定是那個人。畢竟,那個人直到今天才要見他,而他在這十四年當中,将他們的久别重逢模拟了千萬次了。
池仁轉過頭,無誤沙龍就位于他的斜後方,遍地的紙醉金迷。沒來由地,池仁不準備和江百果道别了,他準備在吸完這一支煙後,就從這裡在她的世界消失,在她無情的、戰無不勝的世界消失,就把他和她的這一段交集,當作十分鐘的中場休息。休息結束了,他還要接着打他的仗。
池仁想,“理智”如江百果,一定也不屑于“道别”。畢竟,往事的消逝,抑或是生根發芽,都無關于“道别”,人們會記住應該忘記的,也會忘記應該記住的。
至少,池仁想,他不會忘記江百果那一副英氣十足的眉眼,那一雙手,那兩條小腿,和那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銅牆鐵壁。
而這是第一次,池仁把一支煙吸到了盡頭。他把煙蒂扔到垃圾桶上,讓它自生自滅。
這時,冉娜像沒頭蒼蠅一樣沖出了無誤沙龍:“池先生!百果……百果她出事了!”
池仁一共用了兩秒鐘回到無誤沙龍,就在這有限的兩秒鐘之内,他還在想:假如他沒有要不辭而别就好了,假如,他剛剛在接完電話之後就回到無誤沙龍,就回到江百果身邊,說上一兩句客套話,再離開她就好了,或許她就不會出事了。
而兩秒鐘之後,池仁看到了江百果。
他看到了無誤沙龍裡的天下大亂,而江百果是當之無愧的焦點,直挺挺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鮮血從江百果的左額角汩汩而出。池仁的第一反應是她要死掉了,流了這麼多的血,她一定要死掉了。池仁的大腦一片空白,不是破曉的濃霧,不是退潮的沙灘,不是銀裝素裹,而是像閃電劃破的夜空,以至于有一些完整的畫面像在閃光燈之下被完完整整地定格。
類似這樣的畫面,池仁見過。
池仁當然見過,十四年前的那一段往事,他從不刻意銘記,卻永遠真真切切。
池仁責無旁貸地沖向了江百果,畢竟,身處她一左一右的張什和孟浣溪怒目相對,隔着她還在推推搡搡,留她倒在中間,反而礙事似的。但中途,池仁在混亂中被人絆了個趔趄,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江百果自力更生地站了起來。
在衆人的驚愕中,江百果像死而複生似的,一鼓作氣地站了起來。
池仁分辨出,江百果頭破血流是不假,但染紅她的除了她的鮮血,還有那一瓶瑪歌莊園。那半支破碎的酒瓶,就在江百果的腳邊。
江百果擡手,摸了一下她的左額角,血液的濃稠并不是紅酒能比得了的。她一邊把手指上的血液悄悄抹到身後,一邊下令道:“今天就到這兒吧。”
蝦兵蟹将們不敢不從,一把抓上外套和皮包就蜂擁而出。那下令的不是别人,那是江百果,就算她奄奄一息了,她讓他們滾蛋,他們也得棄她而去,更何況,她還頂天立地着。
冉娜和他們逆行,要回到江百果的身邊,中途被池仁抓住:“誰幹的?”
冉娜想方設法地維護兇手:“張什吓唬孟小姐,不是動真格的,是吓唬,但百果替孟小姐擋了……”
“也就是說,是張什。”池仁得出了結論。
五米之外,張什揪着孟浣溪的脖領子:“你就是來毀我的!”
不管有沒有用,孟浣溪也一直在對張什拳打腳踢:“惡人先告狀,你還是不是男人!”
冉娜一跺腳:“救護車,怎麼還沒人叫救護車!”
但池仁攔下了冉娜:“等等。”
池仁看着江百果,抛開她被鮮血糊住了的半張臉孔,她仍濃眉大眼,薄唇緊閉,呼吸有條不紊,沒什麼……料的胸脯以平常的頻率震蕩着。她就像一名演員,在戲裡命懸一線,在戲外,連臉都不用洗一把就能去領盒飯。甚至,池仁懷疑,她會不會是……裝的?她從哪裡搞來的血漿,以假亂真?
直到池仁确定江百果也在看着他,不,應該說,她是在盡力看着他,但渙散的目光卻從他身上滑過來,滑過去。她如同飛旋的陀螺慢慢停下來,終于要堅持不住。
池仁沖向了江百果,并對冉娜大喝:“叫救護車!”
江百果倒在了池仁的懷裡,撲了滿臉的黑發凝結成塊,散發着血腥和紅酒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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