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版《紅樓夢》是電視史上的經典之作,其優美的音樂和出色的表演鑄就了它經典的品質。文學文本向大衆媒介的轉換,取舍之間,難免存在細節有誤、情節壓縮挪移失真等問題。
近期入選了2020年10月中國好書榜單的《有聲有色說紅樓》一書中,李山、徐德琳、貢方舟、薛宇四人對談,從電視劇聊到原著。且看第十集《聽曲文寶玉悟禅機》的“悟禅機”和“讀《西廂》”,融于一集是否妥當。
情節梗概
《聽曲文寶玉悟禅機》對應小說《紅樓夢》第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回部分内容,圍繞賈母為寶钗過生日等事展開。
主要劇情如下:
寶钗、黛玉、寶玉及衆姊妹分别入住大觀園之蘅蕪苑、潇湘館、怡紅院等處,姊妹丫頭日常間讀書寫字、彈琴下棋、作畫吟詩、描鸾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淺唱、拆字猜枚,十分快活。
鳳姐之女巧姐出痘疹,賈琏趁搬至外書房齋戒之機與廚子媳婦多姑娘私通。巧姐痊愈後,平兒在賈琏的行李中抖出一绺頭發,幫其瞞過鳳姐。
賈母張羅替寶钗過将笄之年的生辰,酒席間有昆弋之曲助興。寶钗為讨賈母歡心,點《醉打山門》,寶玉質疑,寶钗念“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句引得寶玉大贊,黛玉用《山門》《妝瘋》揶揄他。心直口快的湘雲直言齡官容貌似黛玉,寶玉使眼色制止,卻将湘雲、黛玉一并惹怒。他怏怏不樂,憶《南華經》、作偈語、填《寄生草》。黛玉、寶钗合力令寶玉收癡心。
茗煙為寶玉弄來許多古今小說傳奇本子,黛玉與寶玉花下共讀《西廂》。寶玉自比“多愁多病身”,說黛玉是“傾國傾城貌”,惹其帶怒含嗔,此時從梨香院傳來《牡丹亭》的婉轉歌聲。
對談紅樓
01 情節删挪“露馬腿”
李山老師:電視劇87版《紅樓夢》第十集《聽曲文寶玉悟禅機》開始寶玉和諸姐妹入住大觀園,小說中本應是整個“紅樓”故事“新紀元”似的一個開端,電視劇改編者卻莫名其妙地将前面幾回寶玉悟道參禅的故事,剜過來加在入住大觀園後的情節中,其意圖似乎是想集中展現寶玉的内心精神與情感變化。問題是,寶玉的參悟與寶黛共讀《西廂記》兩件事,在小說分開是有其特定原因的;放在一起,要表達什麼?一會兒受“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啟發要離棄世界,一會兒又共讀《西廂》表露愛情,這樣演,表達寶玉做人沒個準星?兩事如冰與炭不可同爐,電視劇竟這樣攪和在了一起!
曹雪芹将寶玉的參悟放在入大觀園之前寫,還是在表現他“不知愁滋味”時的“強說愁”,是其後大徹大悟的一個小鋪墊,猶如交響樂中一個主題的初步“奏鳴”,是因“愛”而生的“厭”,但還不是真正的徹底的“厭”。徹底的“厭”是要随着大觀園美麗青春世界倒塌,随着“萬豔同悲”“千紅一哭”的真實向主人公寶玉完全展露後,才可到達的。就是說,這裡因與姐妹鬧别扭而發生的參悟,還隻是一個小小的頭緒,經黛玉兩句轉語(禅宗詞,意謂可使參悟更透徹的言語)一番揶揄,以及寶钗博古通今的講解,也就暫時打消了(不過那兩句“無立足境,是方幹淨”,現在是對寶玉的“鎮壓”,以後卻變成二人的谶語)。到後來大觀園倒塌、一片“白茫茫”時,頭緒再次出現,可就再無“轉語”可下了(能下轉語的也已不在了)。總之,悟道參禅這個情節被割裂到大觀園内的故事情節中,十分不合理。
情節移動的不合理,馬上還會在電視劇裡顯露。看“赤條條來去無牽挂”的戲,鳳姐指着小旦角說:“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湘雲脫口而出:“是像林姐姐的模樣兒。”(第二十二回)這件事,挑事惹禍的鳳姐沒事,息事甯人的寶玉反而既得罪了湘雲,又惹惱了黛玉,活脫兒一隻兩頭受氣的風箱裡的老鼠。看黛玉說的氣話:“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這分明指寶玉勸湘雲“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之言,就是說寶玉私下對湘雲說的話也被黛玉聽去,此無他,隻說明這三人住的地方很近,都在賈母房屋的範圍内。若是進了大觀園,一人一個院落,寶玉對湘雲說的話,黛玉如何聽得見?電視劇的馬腳露得也太過,簡直連馬腿都露了。
方舟:誠如李山老師所說,電視劇第九、十兩集把小說内容删改、移動得有些多了,很多情節邏輯性不強,人物塑造也略嫌倉促,比如這個“湘雲事件”。史湘雲算是很多人心目中除了寶黛钗、鳳姐外頂頂重要的關鍵人物,電視為了突出矛盾沖突,讓她上來就展現心直口快的性格特征,把重要的情節鋪墊——寶黛、湘雲的日常相處删了個幹淨。于是,就很難理解,為啥明明湘雲得罪了黛玉,黛玉好像不大計較?兩人照樣一處玩、一處睡,反而是賈寶玉來背了鍋、頂了缸。用現在的話說,黛玉和湘雲可是實打實的“閨蜜”。閨蜜間說話無所顧忌很正常,而一個男孩子跟着瞎攙和,活該被罵!
小說第二十一回中有一段很有趣的情節被删掉了,那就是寶玉到黛玉屋裡,正巧趕上黛玉、湘雲起床梳洗,寶玉用了湘雲的洗臉水,還意圖吃胭脂。這就是幾個小兒女的日常!而且,正是因為寶玉與黛、湘親熱,才惹得自己的丫頭襲人不滿,襲人因此給寶玉臉色看,寶玉才有了讀《莊子》悟道的由頭。這個情節既是寶玉少年悟道的序端,又能說明黛玉、湘雲從小同吃同睡的關系,很重要。
02 賭咒達人賈寶玉
德琳老師:小說中湘雲惱恨寶玉給她使眼色,和寶玉拌了一回嘴,到賈母裡間,“忿忿的躺着去了”。寶玉隻好又來找黛玉做解釋。這之前,湘雲到賈府都是在黛玉房中安歇的。寶玉天明時分“披衣靸鞋”來看她們。黛玉嬌弱,睡覺老老實實地蓋好被子。湘雲卻如淘氣小子,被子隻齊胸,尤其“一彎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寶玉隻當湘雲是好兄弟,見了雪白的膀子,隻是歎湘雲睡覺不老實,還輕輕地替她蓋好被子。後文寫寶玉見到寶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兩相對照,可見寶玉對湘雲從來沒有男女之情的。
不過還是有人吃醋生氣了。誰呢?襲人。襲人一是站在道德的立場上向寶钗表達不滿,這不滿當然是打着為寶玉好的旗号。她說寶玉“沒個黑家白日鬧的”,這樣做不符合分寸禮節,赢得了寶钗的高看。可是襲人忘了她和寶玉偷試雲雨,早已經不符合禮節了。二是氣色非往日可比,不理寶玉,要和寶玉“丢開手”。寶玉在無趣之中續《莊子》,賭咒發誓哄好了襲人。不過很快他又同時得罪了湘雲和黛玉。寶玉急得又發起惡誓來,可湘雲不理他這一套。尋了黛玉解釋,也落得個無趣而返。“昵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魯迅先生把這句話贈送給寶玉,真是恰當極了。
03 悟道還來讀《西廂》?
李山老師:這集的寶玉悟道、參禅,其實是有一個過程的,小說将這個過程分布在第二十一、二十二兩回中。讀《莊子》、仿《莊子》要淺些,起因是襲人叫他學好,還有湘雲見他“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将胭脂打落”。接着,在小說的下一回,寶玉遭受到力度更大的夾擊,心中産生更大的無奈,遂“悟禅機”。先在薛寶钗生日看魯智深的戲,其中《寄生草》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挂”讓他歡喜,“拍膝畫圈”地“稱賞不已”,寶玉頗似頓悟派。
然後因為給直爽的湘雲使眼色,既得罪了黛玉,又得罪了湘雲,一片好心好意,兩頭落不是。這是兩頭夾擊,形同撞牆,沖擊更強。寶玉因而“大哭”,感悟遂也更深一層,像模像樣地寫“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的偈子。這在小說勾畫的賈寶玉精神嬗變中,是未來大結局的端倪初見,很重要,不可忽略。也就在這時候,林黛玉特有的伶俐明爽的姿緻,難得地得到展現。一句慧黠的“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的問語,一句透徹的“無立足境,是方幹淨”的“轉語”,把寶玉的危險念頭澆滅。這才是黛玉在寶玉危難處的挺拔,仿佛救苦救難的小菩薩一位。曆來信道家的,不一定出家,所以見寶玉仿《莊子》文,黛玉還隻以“醜語”譏諷;可是,若迷上了禅,苗頭就危險了。這是黛玉絕不願意看到的,所以她要出手相救,以更透徹的了悟,讓寶玉知難而退。對寶玉,這是“截斷衆流”;在黛玉,則是“壁立千仞”。
寶钗呢?她說:“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禅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支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先自擔過責,他人也就不好再加責怪。這樣的行為邏輯,在寶钗是根本就不假思索的,因為她整個心理就是這樣構造的。繼而,她把寶玉的字紙撕得粉粹,并命人燒掉。林黛玉不同,她能急中生智,用智慧攔回寶玉的心。她的身姿挺拔,就在這樣的挽救中顯現,誰說黛玉一味嬌弱!作為黛玉的“友軍”,寶钗講禅宗“燈錄”中六祖慧能的典故,以此來對黛玉的救助行動做一個知識補充。一機智,一博雅,其間明顯的差别,又是不言而喻的。
方舟:在本集三十多分鐘裡,既有寶玉參禅悟道,又有他和黛玉共讀《西廂》,與小說的邏輯不合拍。參禅這事兒,李山老師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未來寶玉是要出家的,大家都知道,小說首次出現他參禅就是這裡,但這裡的參禅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強說愁”,黛玉一點一勸也就回轉了。這裡,我想聊聊寶黛共讀《西廂》。
首先,隻能是寶黛共讀,你能想象寶钗陪寶玉讀《西廂》嗎?畫面“太違和”,不敢看呀!寶钗肯定得唠叨叨,寶玉也不能自己往槍口上撞!其次,隻有寶黛共讀才能讀出意趣、讀出默契、讀出情懷,因為他們心靈相通,同樣不在乎世俗,以情為上,不論是花下共讀的《西廂》,還是梨香院裡飄出的《牡丹亭》,“情”都是其主旨,世俗傳統都是純真情感發展的阻礙,于寶黛何嘗不如此呢?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呀!最後,寶玉說自己是“多愁多病身”,黛玉是“傾國傾城貌”,這話出自《西廂》張生之口,寶玉說來還不清楚通透嗎?
德琳老師:黛玉葬花是《紅樓夢》中的經典情節,提及時大家一般會想到第二十七回的《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但黛玉第一次葬花卻是在本集,也就是小說的第二十三回。第二十七回的葬花伴着悲泣,是傷己、是憑吊,是發自靈魂深處的哀吟。而這一回的葬花是愛惜,是珍重,是寶黛共讀《西廂》的背景。寶玉在沁芳閘桃花底下看《會真記》,也就是《西廂記》。書中的“落紅成陣”觸動了他對眼前“落紅成陣”的珍惜。桃花落得滿身滿書滿地都是,寶玉擔心落花被踐踏,于是兜了花瓣,将其抖到水中。恰遇到黛玉來葬花,黛玉将落花裝在絹袋中,埋在花冢,讓落花随土而化,認為這是最幹淨的。
引寶黛二人葬花的“落紅成陣”出自《西廂記》中的曲子《混江龍》:
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闌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
這支曲子寫崔莺莺見了張生後情思怅惘。暮春時節,惜花自憐,隻覺得所思之人雖隔花之近,卻遠于天涯。曲辭之美,正是黛玉讀完後“辭藻警人,餘香滿口”之類。而它所表達的情懷也正暗示了寶玉内心深處難以對黛玉說出的愛情。當寶黛二人共讀《西廂》之後,在書中情感的激蕩之下,寶玉情不自禁地借書中人物表白了自己的感情。
(節選自李山、徐德琳、貢方舟、薛宇著《有聲有色說紅樓:從87版電視劇到原著》,中華書局2020年8月出版,标題為編輯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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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籌:陸藜;編輯: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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