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置身一狹窄空間感到恐懼?1、廊下的郎君神色一如往常,若不是青白交錯的面色以及額上滲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子,當真是瞧不出他此時此刻正燒着高熱,身上還有十多處刀傷箭傷的 容舒咽下嘴裡的闆栗仁,颔首道:“郎君忙去罷” 顧長晉掀眸看她眼,旋即移目,踩着慢而穩的步子離開松思院 盈月直到幾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方才悄聲道:“大夫不是說姑爺傷得很重嗎?怎麼奴婢瞧着姑爺除了面色差些,竟跟平常一樣” “誰說不是呢?”盈雀接過話茬,“若是傷得重,怎還能去書房辦公?又不是鐵打的身子,早知如此,今兒就不必急匆匆趕回來了” 容舒盯着碗裡的半顆闆栗仁,想起前世,顧長晉也是如此,醒來剛吃完湯藥,便下床去了書房 那時她也以為他的傷不重,直到第二日他被幾名大漢将軍從宮裡擡回來,方才知曉,他一直忍着高熱,淌着血在為許鹂兒母女陳冤 顧長晉,其實是個好官 一個走在刀刃上,阻人财路亦阻人官路的好官是以,才會有長安街的刺殺,才會有後來的萬重驚險 當初便是他這與琨玉秋霜比質的品格惹她傾了心 誠然,摘星樓之遇,容舒的确是對這位寒門公子動了心 可也不過是動心而已 人這輩子那般漫長,能讓自己動心的又不隻有一人 容舒帶走那盞摘星燈,不過是為了紀念自己頭一遭對一個男子動心 真真正正對顧長晉傾心,是在知曉他就是那位在金銮殿上告禦狀的狀元郎開始的 嘉佑一十七年,大胤雨水大作,從開春一直下到夏末 欽天監在年初時便預警了黃河将有大水,朝廷撥了六百萬兩用來加堤固壩可洪水來時,中下遊被淹的府城十有七八,其中要數濟南、開封受害最重 聖人震怒,令人嚴查,底下之人官官相護,最後隻交出三名知縣頂了罪 恰巧來年的三鼎元,狀元出自濟南府,探花出自開封府二人趁着金殿傳胪直面聖人之機,竟不約而同地告起本府官員來 明言指出正是因着開封、濟南上上下下數十名官員貪墨橫行,侵吞了朝廷用來加固堤壩的銀子這才使得嘉佑一十七年的黃河水患泛濫,濟南、開封兩府城平地成湖,漂毀官民廬舍無算,溺死者一萬二千餘人(1) 一石激起千層浪 兩個月後,濟南府、開封府數十名官員或罷官或下獄 地方大臣背後的裙帶關系素來錯綜複雜,顧長晉與管少惟二人,尚未入仕,便已在大胤的官場揚了名,但同時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司禮監裡的幾位大監 與顧長晉成親的那三年,容舒不知陪他熬過多少漫漫長夜 以筆為刃,他給許多人翻了案,又将許多人送進了牢獄 甚至于後來,沈家與承安侯府通敵一案,顧長晉說人證物證皆在,她心裡也是信的 隻是有時候即便是鐵證如山,依舊有冤假錯案的可能 容舒在四時苑的那兩個月,曾細細捋過這樁案子,饒是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侯府裡有誰會犯下這樣的大罪 先說三房,不管是見識淺薄的容老夫人還是無心官場、四體不勤的父親,都不是會犯下通敵之罪的人 沒那個膽,亦沒有那個本事 再者,荷安堂與秋韻堂的吃穿嚼用全是阿娘掏銀子 這些銀子花在了哪裡,荷安堂與秋韻堂又有多少積蓄和進項,阿娘心裡門兒清 若三房真有人與敵寇勾結斂了财,阿娘不會連半點蛛絲馬迹都瞧不出 至于大房與二房,大伯母在大伯父過身後便鮮少出門,一門心思守着大堂兄過活大堂兄整日裡拘在學堂讀書做學問,及冠後又去了國子監,從不曾出過上京 二伯母與大伯母一樣,也是一顆心都撲在三個孩子身上 往日裡便是得了空都是往荷安堂、秋韻堂去,活動軌迹就不曾出過承安侯府,連娘家都很少回 而二伯父…… 容舒腦海裡浮出一張剛正英武的臉 二伯父過去十年一直鎮守在遼東 遼東與蒙古、女真各部接壤,二伯父眼下便在遼東都司下的金州衛任鎮撫 她這位二伯父雖不及大伯父那般有勇有謀,但也是一名悍将這些年鎮守遼東立下不少功勞,容舒記得,明年二伯父便會擢升至正四品指揮佥事 遼東都司隸屬左軍都督府,二伯母一直盼着二伯父能調回上京的衛所來 容家出事前兩個月,二伯母還曾喜滋滋地說,二伯父很快便能調回上京了 可高興沒幾日,承安侯府便出了事 容舒被關在四時苑時,不曾得到過關于容家、沈家通敵案一爪半鱗的消息 是以她到如今都想不明白為何本來一直不認罪的父親會忽然便認了罪 她這父親文不成武不就,還同祖母一樣,時常拎不清輕重便是想要通敵,也沒得那個能力 偏偏罪證乃舅舅沈治親自托人呈交大理寺的 舅舅與阿娘的兄妹之情十分深厚,待她亦是視如己出 阿娘在獄中一再同她說,隻要找到舅舅,便能證明沈家與容家的清白 隻當初阿娘同她說這話時,尚且不知罪證是舅舅交到大理寺便是她,也是顧長晉同她說,她才知曉的 容舒垂下眼,心知想要查明這個案子,早晚要走一趟揚州 而顧長晉明年便會以欽差禦史的身份去揚州 思及此,容舒放下竹箸,吩咐盈雀道:“拿一根今兒從清蘅院帶回來的老參吊個湯,給書房送去” 書房 顧長晉翻看完先前暗訪得來的證據,便鋪紙提筆,對常吉淡聲道:“磨墨” 兩個時辰後,一份言辭犀利的呈文靜靜躺在書案上 顧長晉放下筆,揉了揉眉心,面色較之剛剛又更灰敗了些 常吉見他終于寫完,這才捧着個藥碗,面露無奈之色地催顧長晉用藥 “這藥本該兩個時辰服一次的,這都晚了半個時辰了” 顧長晉嗓子眼正幹疼得冒火,也不嫌那湯藥苦如黃連,仰頭便飲盡 待他喝完,常吉又從一個精緻的梅花食盒裡取出個白瓷湯盅,揭開盅蓋,道:“主子先喝點兒湯,橫平去小廚房提粥了” 顧長晉拿濕帕子擦手,聞言便往湯盅看了眼,目光在上頭的一對兒人參凝了凝,道:“誰送來的參湯?” “自然是少夫人啊,這湯半個時辰前便送來了,少夫人當真是一心記挂着主子呢”常吉忍不住又誇了幾句 顧長晉長手一伸,将盅蓋穩穩蓋了回去 “将這參湯送回去” 常吉瞠目:“主子,這可是香噴噴的百年老參湯哪”說罷,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顧長晉不語,隻擡了擡眼,看着常吉 常吉最怕他這樣看人,撇了下嘴,道:“少夫人特地讓人吊的湯呢,您一口不喝送回去,少夫人不定要多傷心” 常吉這話不知為何,竟讓顧長晉想起夢裡,容舒醉意熏然又隐含怒氣的那句—— “你還将我給你做的松子糖扔了” 他斂了斂眸,心裡不免又是一陣煩躁 在常吉即将邁出門檻時,竟鬼使神差地添了句:“就說我吃的湯藥與老參藥性相沖,這參湯讓她留着自個兒喝,她這兩日也累了” 常吉前腳剛走,橫平後腳便提着一盅粥回來喝完粥,又換了藥,顧長晉洗漱後便歇下 床頭一盞素燈幽幽燃着,顧長晉盯着青色的帳頂,慢慢入了夢 夢裡反反複複是那些畫面 她一臉驚慌地撲向他,柔軟順滑的發梢擦過手背,微微的酥癢還有她醉眼朦胧地瞪着眼,不服氣地說他是大尾巴狼 他試圖擺脫這些支離破碎的夢境,于是皺着眉,喘着氣,一點一點抱守心神,夢裡容舒終于漸漸遠去 他松了口氣,然心神一松,夢境急速轉換,竟又回到了大婚那日 她坐在那張做工講究精細的拔步床裡,鳳冠霞帔,嫁衣似火 他于一室喧鬧中拿着柄玉如意,輕輕挑開了她的紅蓋頭 分明是燈火熠熠,一片亮堂的 可當她擡眼看來時,周遭的燈火仿佛一瞬間黯淡了下去,好似所有的光都聚在她的眸子裡 顧長晉聽見自己低低喚了聲:“容昭昭” 那聲微啞的“容昭昭”剛從唇角逸出,男人便蓦地睜了眼 雜亂無章的心跳聲仿佛在耳邊“咚咚”響着,他摸了下胸膛,迷亂的眸子漸漸恢複了清明,長眉随即重重一擰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常吉聽見羅漢床上的動靜,忙支起腦袋,揉着眼道:“主子可是哪兒難受?” 身上的肌膚一片滾燙,傷口亦是赤赤發疼,的确是難受的,可這樣難受尚可用意志力壓着,而夢卻不能 顧長晉不想再睡,撐着身下榻,啞聲道:“什麼時辰了?” 常吉回道:“醜時剛過,主子可是要起了?” 顧長晉唔了聲,緩了緩因起身而拉扯出的疼痛,道:“去打盆水進來,談大人馬上便會到梧桐巷” 昨兒東廠故意放走幾名死囚,在長安街制造混亂,想趁機殺了他刑部的人自是不會袖手旁觀,談大人便是刑部的左侍郎談肆元 這些年死在錦衣衛與東廠手裡的清官良民不計其數顧長晉不過是六品小官,東廠的人自然是想殺便殺 但談肆元出身世家大族,祖上出過閣老,他本人又是朝廷三品大員,殺他容易,怕就怕殺了他之後會引起的麻煩 談肆元來梧桐巷接人,擺明了就是要親自護顧長晉上朝 顧長晉是六品刑部員外郎,本沒有上朝的資格 但嘉佑帝登基後,曾下過一道敕令,明言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谔谔(2),又言替民伸冤者,其路不可擋 遂開了走金殿之路,允天下人陳冤 陳冤者可由三法司堂官代為陳情,亦可由堂官親自領路,面聖自陳 今日顧長晉便是由談肆元親自領入金銮殿面聖 常吉面露憂色,既憂慮顧長晉的身子,也憂慮入宮後朝堂裡的波雲詭谲 嘉佑帝開這條金殿路,可不是沒有風險的 主子替許鹂兒、金氏母女陳冤,若案子重審後不能推翻北鎮撫司原先的定谳,那主子輕則罰俸降職,重則剝奪功名,徹底逐出上京的官場 主子曾說過,高坐在金殿之上的皇帝,才是這世間所有案子的最終審判者 這也是為何,他一定要将許鹂兒案上達聖聽 因為,這是許鹂兒與金氏唯一能活命的路 那位高深莫測的皇帝今日究竟會如何做,常吉不知,但他知曉自家主子走的是怎樣一條遍布荊棘的路 開弓沒有回頭箭,主子早就沒了退路 常吉不再遲疑,狠狠搓了把臉,點上油燈,道:“屬下現在就去打水,橫平在小廚房煎藥,主子吃了藥再走” 燈光亮起一隅昏黃 顧長晉将那浸滿血色的布帶層層解開,露出橫在玉色的肌理裡的猙獰傷口 有幾道深可見骨的傷仍舊在滲着血 隻他面上不始終露半點痛色,待新的布帶纏好,便起身,着官袍,束玉帶,手執烏紗帽緩緩走向屋外 院裡,夜色如濃墨,曦光未至 男人将烏紗帽穩穩戴于頭頂,雙目似寒星,同從前的許多次一樣,對兩位忠心耿耿的夥伴淡聲道:“我會平安歸來”,接下來我們就來聊聊關于想到自己置身一狹窄空間感到恐懼?以下内容大家不妨參考一二希望能幫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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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的郎君神色一如往常,若不是青白交錯的面色以及額上滲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子,當真是瞧不出他此時此刻正燒着高熱,身上還有十多處刀傷箭傷的。 容舒咽下嘴裡的闆栗仁,颔首道:“郎君忙去罷。” 顧長晉掀眸看她眼,旋即移目,踩着慢而穩的步子離開松思院。 盈月直到幾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方才悄聲道:“大夫不是說姑爺傷得很重嗎?怎麼奴婢瞧着姑爺除了面色差些,竟跟平常一樣。” “誰說不是呢?”盈雀接過話茬,“若是傷得重,怎還能去書房辦公?又不是鐵打的身子,早知如此,今兒就不必急匆匆趕回來了。” 容舒盯着碗裡的半顆闆栗仁,想起前世,顧長晉也是如此,醒來剛吃完湯藥,便下床去了書房。 那時她也以為他的傷不重,直到第二日他被幾名大漢将軍從宮裡擡回來,方才知曉,他一直忍着高熱,淌着血在為許鹂兒母女陳冤。 顧長晉,其實是個好官。 一個走在刀刃上,阻人财路亦阻人官路的好官。是以,才會有長安街的刺殺,才會有後來的萬重驚險。 當初便是他這與琨玉秋霜比質的品格惹她傾了心。 誠然,摘星樓之遇,容舒的确是對這位寒門公子動了心。 可也不過是動心而已。 人這輩子那般漫長,能讓自己動心的又不隻有一人。 容舒帶走那盞摘星燈,不過是為了紀念自己頭一遭對一個男子動心。 真真正正對顧長晉傾心,是在知曉他就是那位在金銮殿上告禦狀的狀元郎開始的。 嘉佑一十七年,大胤雨水大作,從開春一直下到夏末。 欽天監在年初時便預警了黃河将有大水,朝廷撥了六百萬兩用來加堤固壩。可洪水來時,中下遊被淹的府城十有七八,其中要數濟南、開封受害最重。 聖人震怒,令人嚴查,底下之人官官相護,最後隻交出三名知縣頂了罪。 恰巧來年的三鼎元,狀元出自濟南府,探花出自開封府。二人趁着金殿傳胪直面聖人之機,竟不約而同地告起本府官員來。 明言指出正是因着開封、濟南上上下下數十名官員貪墨橫行,侵吞了朝廷用來加固堤壩的銀子。這才使得嘉佑一十七年的黃河水患泛濫,濟南、開封兩府城平地成湖,漂毀官民廬舍無算,溺死者一萬二千餘人(1)。 一石激起千層浪。 兩個月後,濟南府、開封府數十名官員或罷官或下獄。 地方大臣背後的裙帶關系素來錯綜複雜,顧長晉與管少惟二人,尚未入仕,便已在大胤的官場揚了名,但同時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司禮監裡的幾位大監。 與顧長晉成親的那三年,容舒不知陪他熬過多少漫漫長夜。 以筆為刃,他給許多人翻了案,又将許多人送進了牢獄。 甚至于後來,沈家與承安侯府通敵一案,顧長晉說人證物證皆在,她心裡也是信的。 隻是有時候即便是鐵證如山,依舊有冤假錯案的可能。 容舒在四時苑的那兩個月,曾細細捋過這樁案子,饒是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侯府裡有誰會犯下這樣的大罪。 先說三房,不管是見識淺薄的容老夫人還是無心官場、四體不勤的父親,都不是會犯下通敵之罪的人。 沒那個膽,亦沒有那個本事。 再者,荷安堂與秋韻堂的吃穿嚼用全是阿娘掏銀子。 這些銀子花在了哪裡,荷安堂與秋韻堂又有多少積蓄和進項,阿娘心裡門兒清。 若三房真有人與敵寇勾結斂了财,阿娘不會連半點蛛絲馬迹都瞧不出。 至于大房與二房,大伯母在大伯父過身後便鮮少出門,一門心思守着大堂兄過活。大堂兄整日裡拘在學堂讀書做學問,及冠後又去了國子監,從不曾出過上京。 二伯母與大伯母一樣,也是一顆心都撲在三個孩子身上。 往日裡便是得了空都是往荷安堂、秋韻堂去,活動軌迹就不曾出過承安侯府,連娘家都很少回。 而二伯父…… 容舒腦海裡浮出一張剛正英武的臉。 二伯父過去十年一直鎮守在遼東。 遼東與蒙古、女真各部接壤,二伯父眼下便在遼東都司下的金州衛任鎮撫。 她這位二伯父雖不及大伯父那般有勇有謀,但也是一名悍将。這些年鎮守遼東立下不少功勞,容舒記得,明年二伯父便會擢升至正四品指揮佥事。 遼東都司隸屬左軍都督府,二伯母一直盼着二伯父能調回上京的衛所來。 容家出事前兩個月,二伯母還曾喜滋滋地說,二伯父很快便能調回上京了。 可高興沒幾日,承安侯府便出了事。 容舒被關在四時苑時,不曾得到過關于容家、沈家通敵案一爪半鱗的消息。 是以她到如今都想不明白為何本來一直不認罪的父親會忽然便認了罪。 她這父親文不成武不就,還同祖母一樣,時常拎不清輕重。便是想要通敵,也沒得那個能力。 偏偏罪證乃舅舅沈治親自托人呈交大理寺的。 舅舅與阿娘的兄妹之情十分深厚,待她亦是視如己出。 阿娘在獄中一再同她說,隻要找到舅舅,便能證明沈家與容家的清白。 隻當初阿娘同她說這話時,尚且不知罪證是舅舅交到大理寺。便是她,也是顧長晉同她說,她才知曉的。 容舒垂下眼,心知想要查明這個案子,早晚要走一趟揚州。 而顧長晉明年便會以欽差禦史的身份去揚州。 思及此,容舒放下竹箸,吩咐盈雀道:“拿一根今兒從清蘅院帶回來的老參吊個湯,給書房送去。” 書房。 顧長晉翻看完先前暗訪得來的證據,便鋪紙提筆,對常吉淡聲道:“磨墨。” 兩個時辰後,一份言辭犀利的呈文靜靜躺在書案上。 顧長晉放下筆,揉了揉眉心,面色較之剛剛又更灰敗了些。 常吉見他終于寫完,這才捧着個藥碗,面露無奈之色地催顧長晉用藥。 “這藥本該兩個時辰服一次的,這都晚了半個時辰了。” 顧長晉嗓子眼正幹疼得冒火,也不嫌那湯藥苦如黃連,仰頭便飲盡。 待他喝完,常吉又從一個精緻的梅花食盒裡取出個白瓷湯盅,揭開盅蓋,道:“主子先喝點兒湯,橫平去小廚房提粥了。” 顧長晉拿濕帕子擦手,聞言便往湯盅看了眼,目光在上頭的一對兒人參凝了凝,道:“誰送來的參湯?” “自然是少夫人啊,這湯半個時辰前便送來了,少夫人當真是一心記挂着主子呢。”常吉忍不住又誇了幾句。 顧長晉長手一伸,将盅蓋穩穩蓋了回去。 “将這參湯送回去。” 常吉瞠目:“主子,這可是香噴噴的百年老參湯哪!”說罷,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顧長晉不語,隻擡了擡眼,看着常吉。 常吉最怕他這樣看人,撇了下嘴,道:“少夫人特地讓人吊的湯呢,您一口不喝送回去,少夫人不定要多傷心。” 常吉這話不知為何,竟讓顧長晉想起夢裡,容舒醉意熏然又隐含怒氣的那句—— “你還将我給你做的松子糖扔了。” 他斂了斂眸,心裡不免又是一陣煩躁。 在常吉即将邁出門檻時,竟鬼使神差地添了句:“就說我吃的湯藥與老參藥性相沖,這參湯讓她留着自個兒喝,她這兩日也累了。” 常吉前腳剛走,橫平後腳便提着一盅粥回來。喝完粥,又換了藥,顧長晉洗漱後便歇下。 床頭一盞素燈幽幽燃着,顧長晉盯着青色的帳頂,慢慢入了夢。 夢裡反反複複是那些畫面。 她一臉驚慌地撲向他,柔軟順滑的發梢擦過手背,微微的酥癢。還有她醉眼朦胧地瞪着眼,不服氣地說他是大尾巴狼。 他試圖擺脫這些支離破碎的夢境,于是皺着眉,喘着氣,一點一點抱守心神,夢裡容舒終于漸漸遠去。 他松了口氣,然心神一松,夢境急速轉換,竟又回到了大婚那日。 她坐在那張做工講究精細的拔步床裡,鳳冠霞帔,嫁衣似火。 他于一室喧鬧中拿着柄玉如意,輕輕挑開了她的紅蓋頭。 分明是燈火熠熠,一片亮堂的。 可當她擡眼看來時,周遭的燈火仿佛一瞬間黯淡了下去,好似所有的光都聚在她的眸子裡。 顧長晉聽見自己低低喚了聲:“容昭昭。” 那聲微啞的“容昭昭”剛從唇角逸出,男人便蓦地睜了眼。 雜亂無章的心跳聲仿佛在耳邊“咚咚”響着,他摸了下胸膛,迷亂的眸子漸漸恢複了清明,長眉随即重重一擰。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常吉聽見羅漢床上的動靜,忙支起腦袋,揉着眼道:“主子可是哪兒難受?” 身上的肌膚一片滾燙,傷口亦是赤赤發疼,的确是難受的,可這樣難受尚可用意志力壓着,而夢卻不能。 顧長晉不想再睡,撐着身下榻,啞聲道:“什麼時辰了?” 常吉回道:“醜時剛過,主子可是要起了?” 顧長晉唔了聲,緩了緩因起身而拉扯出的疼痛,道:“去打盆水進來,談大人馬上便會到梧桐巷。” 昨兒東廠故意放走幾名死囚,在長安街制造混亂,想趁機殺了他。刑部的人自是不會袖手旁觀,談大人便是刑部的左侍郎談肆元。 這些年死在錦衣衛與東廠手裡的清官良民不計其數。顧長晉不過是六品小官,東廠的人自然是想殺便殺。 但談肆元出身世家大族,祖上出過閣老,他本人又是朝廷三品大員,殺他容易,怕就怕殺了他之後會引起的麻煩。 談肆元來梧桐巷接人,擺明了就是要親自護顧長晉上朝。 顧長晉是六品刑部員外郎,本沒有上朝的資格。 但嘉佑帝登基後,曾下過一道敕令,明言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谔谔(2),又言替民伸冤者,其路不可擋。 遂開了走金殿之路,允天下人陳冤。 陳冤者可由三法司堂官代為陳情,亦可由堂官親自領路,面聖自陳。 今日顧長晉便是由談肆元親自領入金銮殿面聖。 常吉面露憂色,既憂慮顧長晉的身子,也憂慮入宮後朝堂裡的波雲詭谲。 嘉佑帝開這條金殿路,可不是沒有風險的。 主子替許鹂兒、金氏母女陳冤,若案子重審後不能推翻北鎮撫司原先的定谳,那主子輕則罰俸降職,重則剝奪功名,徹底逐出上京的官場。 主子曾說過,高坐在金殿之上的皇帝,才是這世間所有案子的最終審判者。 這也是為何,他一定要将許鹂兒案上達聖聽。 因為,這是許鹂兒與金氏唯一能活命的路。 那位高深莫測的皇帝今日究竟會如何做,常吉不知,但他知曉自家主子走的是怎樣一條遍布荊棘的路。 開弓沒有回頭箭,主子早就沒了退路。 常吉不再遲疑,狠狠搓了把臉,點上油燈,道:“屬下現在就去打水,橫平在小廚房煎藥,主子吃了藥再走。” 燈光亮起一隅昏黃。 顧長晉将那浸滿血色的布帶層層解開,露出橫在玉色的肌理裡的猙獰傷口。 有幾道深可見骨的傷仍舊在滲着血。 隻他面上不始終露半點痛色,待新的布帶纏好,便起身,着官袍,束玉帶,手執烏紗帽緩緩走向屋外。 院裡,夜色如濃墨,曦光未至。 男人将烏紗帽穩穩戴于頭頂,雙目似寒星,同從前的許多次一樣,對兩位忠心耿耿的夥伴淡聲道:“我會平安歸來。”
2、
寅時三刻,一輛挂着羊角宮燈的青篷馬車停在了顧府大門。 車廂裡一個眉目周正,年過四旬的英偉男子正端着盞茶慢慢啜飲着。 他身旁的灰衣長随給他續了茶,道:“即是來接顧大人,大人又何必如此高調?這上京誰不知曉刑部的左侍郎大人最愛在馬車上挂羊角宮燈。” “本官就要如此高調,瞧瞧那群番子敢不敢提刀來殺我?”談肆元冷哼了聲,“昨兒長安街的亂子,東廠還有錦衣衛那些人真以為做得瞞天過海、天衣無縫了?真當我們刑部的人好欺?” 灰衣長随心知自家大人這暴脾氣是聽不得任何勸解的話了,隻好截了話茬,另起爐竈。 “小的聽說顧大人傷勢不輕,今兒的早朝也不知曉能不能挺過去。” 談肆元捏着茶蓋撥了撥茶沫子,道:“旁的人本官不知,但允直那小子,你且瞧着,隻要有一口氣在,隻要許鹂兒的案子未能上達聖聽,他便不會倒。”語氣竟是異常的笃定。 “大人說過的話何曾錯過?小的信大人,便先給顧大人沏上一壺好茶罷。” 灰衣長随第二盞茶剛沏好,便聽車門外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 “談大人。” 灰衣長随忙上前開了車門,門外,一道挺拔的青色身影立在茫茫夜色裡,蕭蕭肅肅,如濃墨揮就的華茂秋松。 灰衣長随不由喟歎,難怪主子訓斥族裡的年輕郎君時,總忍不住要将這位顧大人挂在嘴邊,的确是俊朗有豐姿。 顧長晉沖談肆元拱手作了個長揖。 談肆元放下茶盞,快言快語道:“允直,快上車。” 等顧長晉上了馬車,又細細打量他,見他面白如紙,唇無血色,便冷聲道:“你放心,這口氣,咱們刑部咽不下,早晚要叫那群閹人付出代價。” 聽見自家主子又在說些意氣用事的話,灰衣長随輕咳了聲,給顧長晉遞茶盞,恭聲道:“顧大人請用茶。” 顧長晉道了聲謝,又聽那長随道:“昨兒左侍郎大人知曉您在長安街遇刺,差點兒便要提劍去東廠砍下楊旭的人頭。” 楊旭是司禮監六名秉筆之一,嘉佑一十五年提督東廠。 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楊旭一家便是如此。家中男丁個個都領了個官職,便是最不濟事的楊榮,也得了個庠生的功名,正等着楊旭給他安排個一官半職。 楊榮是楊旭親哥哥唯一的兒子,生得五大三粗,在昌平州是出了名的無法無天作威作福。随着楊旭在司禮監的地位水漲船高,他行事也愈發橫行霸道,欺男霸女的事沒少做。 當初顧長晉接到北鎮撫司移交來的案宗,稍一翻閱便看出了這案子的蹊跷。 犯婦金氏的供詞情詞不明、前後不一,與那憑空冒出來的樂工的供詞在細節上全然對不上。那兩張賣身契的字迹一看便知是新近僞造的,而非那樂工自稱的兩年前的字契。 顧長晉心思機敏,這兩年接觸了上百個案宗,又深入民間調查過十數個懸案,在查案斷案上自有自己的一套,幾乎就沒出過錯。 将案子裡的疑點禀告給談肆元後,他便親自去了昌平州暗訪。而談肆元領着刑部的人直接去北鎮撫司的诏獄搶人,将金氏關押到刑部大牢。 談肆元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楊旭做的那些事,真以為旁人不知?若不是聖上仁慈,他那顆腦袋都不知掉多少回了!”說着話鋒一轉,對顧長晉道:“你那長随昨個同我道,你手裡有楊旭賣官鬻爵的證據,現下可帶來了?” 顧長晉颔首,從袖筒裡抽出一封已經拆過的信。 “下官成親那日,有人将這封信混在賀禮中,送到下官府上。信中寫明楊旭在過去五年賣掉的官位共有二十八個,斂财十五萬兩白銀。” 談肆元慢慢掃過信中所舉的官職、買賣價格與買賣年月,原先浮在臉上的怒意漸漸散去,面色反而凝重起來。 到底是浸淫官場二十多年的人,不過瞬息便覺察出不尋常之處。 顧長晉剛從昌平州暗訪回來,便有人悄悄送來這信。 這是有人一直盯着刑部,想要借刑部這把刀來殺楊旭呢。可楊旭身後站着那位大掌印,又豈是那般容易扳倒的? 如今的朝廷亂象四生,幾股複雜的勢力盤根錯節,暗湧不斷。今日敵可成明日友,同路人亦能在岔路與你分道揚镳,甚至往你後背狠狠捅上一刀。 誰都不能輕信,這封來路不明的信更是如此。 談肆元垂下手,将那信遞給一旁的灰衣長随,道:“看清楚了是何人送來的信沒?” 顧長晉搖頭道不知,“下官成親那夜,府裡人多且吵雜,送信那人作小厮打扮,垂頭将賀禮一遞,便轉身鑽入人群裡,沒了蹤影。” 那日談肆元也派了人送禮的,自是知曉刑部那群司官鬧洞房鬧得有多狠。那等情形下,的确不會留意到一個有心要混水摸魚的人。 “罷了,這信且先放在我這。若真有人要借刑部的手鏟除楊旭,日後定會再現身。” 他捏起一塊玫瑰糕,笑看了顧長晉一眼,打趣道:“這幾日你忙許鹂兒的案子,成天不着家的,承安侯那姑娘沒埋怨你吧?” 埋怨嗎? 顧長晉眸光半落,想起了昨日傍晚。 那樣安甯又尋常的黃昏,薄薄的金光缱绻貼上少女的眉眼。她亭亭立在樹下,連微微揚起的裙裾都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然後便聽她十分溫順且規矩地對他說“郎君忙去罷”。 她不曾埋怨過,也不曾越矩過,始終保持在不令他生厭的距離裡。 顧長晉的眸光又往下壓了半寸,道:“内子性子端惠大度,十分體諒下官,不曾怨過半句。” 新婚燕爾,本該如膠似漆的,能體諒自家夫君的不易自是好。談肆元素來不管内宅之事,隻是那日夫人派人送禮,忍不住與他念了句—— 【承安侯的這位長女名聲算不得好,她那祖母在吃宴時不知說過多少回她性子驕縱,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以才多問了一嘴,談肆元拍拍手上的糕點殘屑,颔首道:“倒是難為她了,等許鹂兒的案子一結,你便在家好生休養一段時日,也順道好好陪陪你夫人。” 顧長晉垂眸應是,不着痕迹地轉了話茬:“昨日下官能順利脫險,實乃托了順天府之福。” 兵貴神速。 當時若不是順天府的衙差來得快,他便是能保住命,身上至少要再添幾道傷,這會大約還不能醒。 “朱鄂原是雲貴副總兵,極擅用兵,被皇上調回順天當府尹的頭一件事便是下狠手訓練底下的皂吏。你派人去順天府請救兵,屬實是比去東城兵馬司要明智。” 東城兵馬司離長安街更近,但顧長晉舍近求遠,想來也是看明白了東城兵馬司大抵會敷衍了事。 而順天府不同,朱鄂是初審許鹂兒案的人,本就卷入了這樁案子裡,知曉顧長晉被埋伏是因着許鹂兒一案,定會盡全力救。 若不然,哪能來得這般迅速? “皇上将朱鄂從雲貴調回來順天,定是有他的用意。司禮監那位大掌印本還想拉攏拉攏朱鄂的,如今被楊榮一攪合,拉攏不成不說,反倒結下了梁子。” 談肆元呷了口茶,嗤笑一聲:“楊旭那孫子把幹爹的好事攪沒了,這會大抵也是狗急跳牆,這才會昏頭昏腦地在長安街埋伏你。” 顧長晉安靜聽着,并未接話。 茶盞滾燙,白霧袅袅。 談肆元不知想到什麼,在霧氣裡擡起了眼,望着顧長晉意味不明道:“昨兒被埋伏,可曾悔過?” 許鹂兒這案子本不該由顧長晉來管。 刑部裡那些老油餅子怕得罪廠衛不敢管事兒,又怕沾上怕事兒的臭名,便将這案子推到顧長晉手裡。 顧長晉本也可以将這燙手山芋丢給旁人。 隻他沒有,也得虧他沒有。 談肆元去诏獄撈人時,金氏早已沒了半條命。眼下吊着一口氣不死,不過是盼着個公道,盼着他們将許鹂兒從楊榮手裡救出來。 東廠與錦衣衛沆瀣一氣,狼狽為奸,這些年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談肆元宗族裡便有年輕的後輩死在那群番子手裡,調任刑部左侍郎後,但凡與廠衛相關的案子,他都要過問一番。 他是正經的三品京官,背後有整個談家以及整個刑部做他的支撐,是以他有底氣,敢同東廠、錦衣衛對着幹。 可顧長晉與他不同,雖前途無量,得皇上與大司寇看重,但到底是勢單力薄。便比如昨日,若不是他當機立斷去順天府搬人,這會又怎能活着坐在這? 談肆元語焉不詳,但顧長晉知曉他問的是什麼。 他道:“下官不曾悔過。” 說完這話,他便握拳抵唇咳了幾聲,待那咳嗽聲停下,方又拱手道:“下官多謝大人指點。” 談肆元方才一番話的确是在提點顧長晉。 他提起嘉佑帝,提起朱鄂,又提起司禮監那位大掌印,不過是想告訴他,楊旭如今也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讓他莫要慌也莫要怕。 當初皇上将管少惟下放去外縣做知縣,又把顧長晉扔進刑部做七品小知事。 瞧着似乎是在遷怒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實則是起了惜才之意,這才讓他們入微末處曆練,好生打磨。 若昨日顧長晉因着一場刺殺便起了怯,那他的官途也就到了頭。 所幸這後生沒讓他失望。 馬蹄“嘚嘚”一陣脆響,羊角宮燈在暗夜裡晃出一弧淺光。少傾,車夫“籲”一聲,将馬車穩穩停在承安門外,談肆元與顧長晉一前一後下了馬車。 承安門内便是皇城。 那裡,是大胤權力的最中心,住着這皇朝裡最有權勢的人。 談肆元正了正腰間牙牌,回首,沉聲問道:“可準備好了?” 顧長晉擡眸眺望皇城内的巍峨宮殿,半晌,垂眸拱手道:“下官已準備好了。” 天色一點點亮了起來,松思院的小廚房一大早便開了竈。 今日金銮殿裡會有怎樣的腥風血雨,容舒不知,但她知曉顧長晉在下晌會被幾名大漢将軍擡回來。 因此早早就做好了準備,什麼荷花酥、紅豆糕、八珍糯米涼糕,蒸了滿滿一屜。 昨兒煨的參湯顧長晉不喝,被送回來後,容舒便同張媽媽、盈月、盈雀分着吃了。 其實她也猜到顧長晉大抵不會喝,前世她心疼他辦案勞苦,用了不少名貴食材給他炖湯做菜,可他就是不吃。 後來還是張媽媽提醒,說姑爺大抵是不想姑娘拿自己的嫁妝幫補,這才不吃的。 之後容舒給顧長晉做的吃食,用的都是大廚房現有的食材。 顧家是寒門,家無餘積,顧長晉的俸祿也不多,大廚房的食材自然都是些不怎麼費銀子的食材。 但隻要是用這些食材做的吃食,顧長晉都會吃。 方才讓小廚房做的糕點自然不是給顧長晉準備的,等下午他被擡回來後,容舒作為妻子,少不得要在一旁照料,那些糕點是她到時候用來給自個兒填肚子的。 容舒搖着手裡的團扇,吩咐盈月去大廚房取食材。 “用大廚房裡的東西給二爺吊個湯,什麼湯都成,二爺不挑,順道再熬些肉糜粥。”頓了頓,想起顧長晉被擡回來時的那副慘狀,一時起了點同情,又慢悠悠補了句:“湯裡頭多放些大棗枸杞,嗯,補血。” 大廚房在六邈堂那頭,盈月得令出門,行至半路,便見一個穿着豆青色襦裙的姑娘拎着竹食盒從路的另一頭走過來。 那姑娘見到盈月便是清清朗朗的一聲“盈月姐姐”。 這姑娘姓林,叫清月,是六邈堂安嬷嬷的外侄孫女,父母雙亡後便來了顧家投靠了安嬷嬷,眼下就在六邈堂伺候。 昨日容舒回門,安嬷嬷聽說張媽媽病了後,便遣了林清月過來給張媽媽送湯。 安嬷嬷是顧府的管事嬷嬷,林清月是安嬷嬷的親戚,又是六邈堂的人,盈月自然有心要交好。恰好二人名字裡都有個月字,聊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頗覺親近了。 盈月笑着迎過去,下巴往林清月手裡的食盒一擡,道:“清月妹妹又來給張媽媽送湯了?” 林清月眉眼彎彎道:“今個不送湯,張媽媽昨兒還有幾聲咳,安嬷嬷便給了我一個土方子熬了點草藥,讓給張媽媽試試。” 盈月一臉感激:“清月妹妹有心了。” 林清月忙擺擺手,說不敢當,“姐姐折煞我了,我這都是聽命行事,豈敢居功?” 一番謙虛後又道:“姐姐這是要往哪兒去?” 盈月便說了她要去大廚房取食材的事兒,想了想,又問道:“妹妹可知二爺在吃食上有何偏好?” 林清月眸光微微一閃,笑吟吟道:“姐姐這可問對人了。我們二爺最愛吃豬肝、豬肚之類的豬下水了。大廚房今兒有豬肝,我瞧着還挺新鮮,姐姐不妨去同廚房的婆子要一些。”
3、松思院。 盈雀在内室點上玉蘭香,給容舒沏上一壺上好的龍團。 容舒啜着茶,吃着剛出爐的荷花酥,靠坐在榻上看自己的嫁妝單子,時不時還拿出個算盤撥動幾下。 前世侯府出事後,家中一應财物全被抄走,連阿娘的嫁妝都沒能留住。她為容家四處奔走打點關系,也将自己的嫁妝花得七七八八。 容舒自小便錦衣玉食,在錢财上自來是有點不知人間疾苦的。 後來容家倒了,她手上的銀子如水一般流走,沒了錢财打點,想去牢裡見阿娘一面都變得格外艱難。 最後一次去大理寺獄見阿娘,那獄卒嫌她遞來的錢袋輕不讓她進去,她隻好趕緊脫下自出生便不曾離過身的小玉佛,這才見上阿娘一面。 若是三年後,容家依舊難逃抄家罷爵的結局,那她現下便要好好謀劃出一條退路來。 一條她與阿娘的退路。 容舒盯着手裡的嫁妝單子,目光落在了東郊的那處莊子。 這就是老夫人念念不忘的莊子了,阿娘将這莊子給了她,如今可是她手裡頭最值錢的房産。 容舒咽下嘴裡的荷花酥,對盈雀道:“過幾日我們回去侯府,你到外院讓你兄長找個房牙來。” 盈雀瞪了瞪眼:“可我們昨兒才回來的啊,姑娘回娘家回得太勤隻怕招人說閑話呐。” 容舒拿濕帕子擦手,掐了掐盈雀肉嘟嘟的臉,笑道:“二爺很快便要回衙門當值,我們在這總歸也沒甚事做,還不如回清蘅院去。” 見盈雀張嘴還想問,忙指了指榻幾上的嫁妝單子,道:“好了,别多問了,快把嫁妝單子放回箱籠,我出去看看盈月在同誰說話。” 方才二人說話間,外頭已經傳來盈月的聲音,大抵是已經從大廚房取完食材。 松思院裡的仆人除了張媽媽三人,便隻有常吉與橫平會過來傳話。容舒還以為是他們其中一人回來遞話,不曾想出去一看,竟是個年輕姑娘。 那姑娘背對着容舒,可即便隻有一個背影,容舒也認出了那是林清月。 許是聽見容舒開門的聲音,林清月說話的聲音一頓,旋即轉過身,對着容舒盈盈一笑,屈膝道:“婢子見過少夫人。” 林清月笑得比容舒方才吃的荷花酥還甜,容舒自也端起一個溫文爾雅的笑,道:“你是松思院的婢女?怎地前兩日不曾見過你?” 林清月笑着自報姓名,提了提她與安嬷嬷的關系,說她是六邈堂的婢子。 容舒不動聲色道:“不知林姑娘過來松思院是有何事?可是母親那邊有吩咐?” “奴婢是過來給張媽媽送草藥的,姑婆婆聽說張媽媽咳嗽未好,便讓婢子送來個我們鄉下常用的一個土方子。若是對張媽媽有用,那也是善事一樁。” 安嬷嬷懂藥理,徐氏吃的湯藥便是安嬷嬷打理的。 “如此,安嬷嬷有心了。”容舒微點了點頭,看了盈月一眼,道:“林姑娘跑一趟不容易。” 盈月反應過來,立刻騰出手從腰間取出個裝了碎銀子的荷包,遞過去道: “倒是我的疏忽了,清月妹妹昨兒來幫着照顧張媽媽,今兒又特地來送草藥,實在是操勞。這荷包是我自個兒繡的,還望妹妹喜歡。” 一絲幾不可見的不快在林清月的眸子裡快速劃過。 林清月半垂下眼,甜聲道:“我不善女紅,盈月姐姐繡的這荷包這般好看,清月又怎會不喜?清月在此謝過少夫人,謝過盈月姐姐了。” 她接過荷包,面露柔軟的笑意,之後便笑着告辭,出月洞門,往六邈堂去了。 容舒望着林清月的遠去的背影,久久不語。 盈月拎着竹籃上前道:“姑娘,奴婢現下就去小廚房讓婆子把飯做上罷。這是從大廚房領回來的食材,您瞧瞧中午想吃甚?” 大廚房裡的食材種類繁多且新鮮,倒是比盈月以為的要好。她方才挑了新鮮的肉、大骨、剛宰好的雞、若幹竹筍藕帶之類的時蔬和一塊兒巴掌大的豬肝。 自家姑娘從不吃豬下水,這豬肝是聽林清月的建議,專門挑來給姑爺熬粥的。 昨兒盈月一直呆在松思院,顧長晉那一身的血污她瞧得真切。都說豬肝補血,姑爺既然愛吃,那便多給他做,好補補血。 容舒自然也看到了那豬肝,疑惑道:“我慣來不吃這東西,怎地挑這個了?” 盈月便給她說了緣由。 “我想着這東西補血,便拿來熬個豬肝肉糜粥給姑爺吃。大廚房那燒火婆子的漢子愛吃豬下水,每日去瓦市都要買一大堆回來鹵。我同她說好了,讓她明兒再再我留一塊兒豬肝。” “二爺同我一樣,從不吃豬下水。”容舒搖頭,一字一句道:“以後林清月說的話,你一個字兒都不要信。” 說完她便提起裙裾,緩緩走回内室。恍惚中,好似又看到了雨簾裡林清月那雙憤怒的眼。 “你們容家,活該有今日!” “你知不知道你搶走了旁人多少東西!便是二爺,喜歡的也是聞溪姐,不是你!” …… 日頭漸盛。 金銮殿上的垂脊獸伏在毒辣辣的陽光裡,琉璃青瓦被曬出了一層層虛影。 一個穿着青色官袍綴白鹇補子的太醫急匆匆地跟在一名内侍身後,提着個藥匣步入大殿。 此人正是太醫院的院使孫白龍。 金銮殿裡的氣氛正壓抑着,阒然無聲,猶如暴雨來臨前那一刹的靜寂。 殿内烏泱泱跪了一地的人,饒是孫白龍這般在宮裡沉浮了幾十年又長袖善舞的人精,都猜不出方才這裡發生了甚事。 孫白龍進了内殿便“咚”一聲跪下,也顧不得頭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了,伏地行禮道:“微臣參見皇上。” 嘉佑帝淡淡道:“去給朕瞧瞧那小子死了沒?” 孫白龍“诶”一聲,拎起寬大的袖子擦了擦腦門兒上的汗,起身走向那烏泱泱的臣公裡唯一一個躺着的人。 方才他進殿時便注意到了,隻那時不敢看,是以也不知是誰。這會定睛一看,倒是一眼便認出了是兩年前那位十八歲便中狀元的顧大人顧長晉。 孫白龍掀開顧長晉的眼皮瞧了瞧,又閉眼把了一炷香的脈,旋即從藥箱裡拿出一套金針。 嘉佑帝不說話,底下的人也不敢說話,也得虧孫白龍心态好,若不然,這麼多雙眼睛盯着,怕是連金針都握不穩。 一套針施完,孫白龍又出了一腦門的汗。所幸那位人事不知的顧大人在施完針後,到底是醒了過來。 孫白龍見他要起身跪下,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一疊聲地道“慢”。 “顧大人切莫起身,您這一身傷委實是太重。外傷重,内傷更重,不躺個十天半月是斷斷不能起身。皇上仁慈,也不差您這一跪了。” 要不怎麼說他孫白龍是宮裡的人參精呢? 伺候了三代帝皇,揣摩聖意他可是一把好手。方才皇上那句話聽着是不好聽,可孫白龍知曉,皇上心裡頭關心着這顧大人呢。 果然,孫院使話音兒一落,龍案後頭那位便低聲道:“把人擡到偏殿去,莫在這丢人現眼。” 說着眸光一凝,又道:“孫院使——” “微臣在。” “你跟着去偏殿,等顧卿歇好了,再派個醫正随顧卿一同回府,顧卿什麼時候能起身了,他便什麼時候回太醫院。哦,朕記得你那孫兒是去歲進太醫院做醫正的吧?就他吧,不必挑了。” 孫白龍喉頭一苦,顫顫巍巍地伏身磕了一響頭:“微臣遵旨。” 幾名大漢将軍擡着擔架進内殿,将顧長晉放到擔架上。出殿時,孫白龍跟在後頭,一步一聲“慢些”“穩些”“顧大人可經不起颠簸呐”。 那碎碎叨叨的聲音遠去後,内殿又恢複了壓抑的沉寂。 嘉佑帝在金台緩緩坐下。 他大病初愈,面色蒼白,薄唇與面同色,如覆霜雪。身量分明是高大而清瘦的,但那綴着綠色滾邊的黑色龍袍穿在身上,較之從前,已是有些空蕩。 嘉佑帝是先帝的第七子,生得俊美無俦,卻因在娘胎裡帶了病氣,出生後身子較旁的皇子孱弱,頗不得帝喜。 長大後的嘉佑帝依舊一身病氣,甫一成年便被建德帝遣去太原府就藩。 誰都沒想到,這個一身文弱之氣的七皇子竟是最後得登大寶的人。 與性子暴烈的建德帝相比,嘉佑帝的脾氣實則非常好,便是雷霆震怒的時候,依舊是爾雅溫文的。 雖病弱,可他說話時卻極有威儀,氣出丹田而深沉有力,如天語綸音。 龍案下跪了一地的臣公,有三法司的,有順天府、錦衣衛的,也有司禮監的。 嘉佑帝雙目深炯,緩緩掃過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修長如玉的手指徐徐握起。 “若民有冤而天不應,一國的國運便也到了頭。” “許鹂兒一案,朕令刑部重審,大理寺、都察院複核,定谳後将案卷呈到内廷來,由朕親自過目。若誰敢欺上罔下,行包庇之事,那他頭上的烏紗帽也不必留了!” 金銮殿上的後續顧長晉自是不知,他在偏殿吃完孫院使親自熬的湯藥後便又昏了過去。 再睜眼時,天光似被薄紗濾過,隻餘淺淺淡淡的一層,再不複午時的毒辣。空氣裡彌漫着淺淺的玉蘭香,還有一絲若隐若現的香甜。 顧長晉望着帳頂,腦子裡想到的不是金銮殿的唇槍舌劍,也不是在偏殿孫院使絮絮叨叨的叮囑,而是這拔步床的幔帳換了。 從大紅色的繡石榴花開幔帳換成了尋常的素色幔帳。不僅僅是幔帳,這屋子所有喜慶的擺飾也全都撤了。 他腦子難得發鈍,思維慢,也不知為何竟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的事兒。 顧長晉動了動眼珠子,徹底清醒過來。 “大人醒了。”一道語氣平平的聲音響起。 顧長晉循聲望去,便見一個穿着綠色朝服的少年闆着一張稚氣的臉神色肅穆地坐在榻邊。 說話時,唇角還沾着一點兒紅豆糕的糕屑。 這少年渾然不知,上前給顧長晉把脈時,唇角的糕屑還顫了顫。 顧長晉由着他把脈,道:“你是孫醫正?” 少年應道:“正是下官。”說着閉上眼,把脈的模樣與其祖孫白龍如出一轍。 片刻後,孫道平睜開眼,道:“大人高熱已退,下官這就出去給您再煎一劑藥。” “等等。”顧長晉叫住他,“方才可是你給我喂的藥?” 孫道平說的是再,說明方才已經有人喂他吃了一劑藥。 聽到顧長晉的問題,孫道平嚴肅的小臉忍不住有些破功,略略汗顔道:“方才下官試着給大人喂,可惜大人齒關閉得太緊沒喂進,隻好勞駕尊夫人代勞了。” 想起方才的鬧劇,孫道平不由得臉上一熱。 她是杏林世家孫家最有天賦的傳人,在給病患喂藥上,從不曾失過手。 再苦的藥,連受傷的兔兒貓兒鳥兒她都能喂進去。 方才顧大人的長随百般阻攔,非不讓她喂藥,她是個死心眼,便非要親自喂。 然後半碗藥喂進了顧大人頭底下的布枕…… 然後那名叫常吉的長随氣急敗壞地去喊顧夫人了…… 顧夫人進來時,她十分不服輸地拿着幾根金針,正準備給顧大人松齒關。殊料那位沒禮貌的長随一把奪走她手裡的金針,冷冷問她在作甚。 她還能作甚?當然是救人喂藥! 還好溫柔美麗善良大方的顧夫人安撫住那長随,不僅不質問她,還請她吃香甜軟糯的紅豆糕。 想到容舒,孫道平的臉難得起了點急色,闆闆正正地拱了下手,問道:“顧大人可還有事?若無事,下官便去煎藥了,順,順道同顧夫人說一聲您醒了。” “有勞孫醫正了。” 小醫正的腳步聲“哒哒”着遠去,不多時,便傳來一道開門聲。 容舒進來時,顧長晉正看着角落裡的一張高案。 那高案上頭放着一個紅杉木長木匣和一個巴掌大的檀香木匣子,顧長晉知道這兩個木匣子裡裝的什麼。 一副春山先生的畫作和一串大慈恩寺的佛珠。 這是徐馥給承安侯與容家老太太備的回門禮,如今這兩樣東西出現在了高案上。 這是沒來得及送,還是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送?
4、
正想着,眼前忽然一暗,一道纖細的身影繞過抱鼓石屏風撞入眼簾。 顧長晉掀眸,聽見一邊的小娘子溫聲問道:“郎君感覺如何了?” 隻能躺着且隻有眼珠子和頭能動的顧長晉略略一頓,緩聲道:“尚好,夫人不必擔心。” 容舒當然是不擔心的。 太醫院派來的那位孫醫正醫術是真的高明,前世顧長晉齒關緊閉,灌不進藥,孫醫正幾針下去,顧長晉便松了齒關。 看得常吉歎為觀止,各種巴結谄媚想學這針法。但孫醫正說此針法難學且不能常用,死活不肯教。 孫醫正早晚給顧長晉施針,在松思院住了不到七日,顧長晉便能下床了。 “妾身聽聞孫醫正領了皇命要留在府裡照顧郎君,便差人把常吉與橫平的屋子收拾了下,讓給孫醫正住了,他們二人暫時得到後罩房去擠擠。” 常吉與橫平住的那倒座房坐南朝北,又挨着梧桐巷,采光不好且還吵雜,讓孫道平住在那實屬無奈之舉。 委實是顧府能住人的地兒實在太少了。 當初為了給張媽媽幾人挑個舒服些的住處,她東挑西揀也挑不出個可心地兒,最後把松思院的東次間隔了出去,這才算解決了問題。 好在孫道平是個不挑的,讓住哪兒便住哪兒,一點怨言都沒有。 想到這裡,容舒又不免想到了自個兒。 松思院能住人的地方除了主屋,便隻有東次間與西次間。 東次間如今住着張媽媽三人,西次間放滿了雜物,連個放床的地兒也找不出。書房倒是有張能睡人的小羅漢床,但那裡到底是顧長晉辦公寫呈文的地方,等閑不讓人進。 這就弄得容舒與顧長晉隻能睡在一個屋子裡。 前世她為了更好地照顧顧長晉,自是與他同睡一榻。 可現下委實沒甚同床共枕的必要,他不喜,她亦不願。 屋裡除了顧長晉睡着的拔步床,臨窗的貴妃榻倒也能睡人,就是睡得不大舒坦。 事急從權,容舒眼下也沒得挑了,斟酌了片刻,便與顧長晉商量道:“郎君如今有傷在身,妾身睡姿不良,這幾日便歇在貴妃榻吧。” 睡姿不良。 顧長晉側過眼看她。 不管是夢裡,還是二人成親那日,這姑娘的睡姿都是極規矩的。睡着是怎麼樣,醒來後便是怎麼樣,并不是她嘴裡說的“睡姿不良”。 但容舒既然提出不與他同榻,顧長晉自然是不會拒絕,甚至隐隐松了口氣。 “便聽夫人安排吧。”他道。 說完這話,他便閉了嘴。 容舒也無甚話要說,内室裡一時靜得掉針可聞。 外頭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容舒下晌雖填了幾塊糕點落肚,但顧長晉被擡回來後也是折騰了一番的,這會腹中空空,正是饑腸辘辘的時候。 才剛覺着餓呢,一道腹中嗡鳴聲極突兀地在一片靜谧中響起。 容舒一怔,摸了摸下腹,下意識道:“不是我。” 她說這話時,黛眉挑着,長長的桃花眼也睜得圓圓的,莫名有些嬌态。 與她慣來溫雅規矩的模樣不大一樣,倒有點像夢裡吃醉酒的她。 顧長晉垂下眼,薄唇一掀,便吐出兩個字:“是我。” 其實容舒在話出口後,便意識到是這位顧大人的肚子在咕咕叫。這倒也不怪他,畢竟一整日滴米未進,就灌了兩碗湯藥,哪兒能不餓呢。 正常人在這等子情形下,多多少少會覺着尴尬。 可容舒太知道顧長晉的性子有多穩如磐石,在他臉上,等閑是看不到諸如難堪、慌亂、悲傷的神色的。 便比如說他不喜吃下水,不喜歸不喜,若真給他用下水做了粥,他依舊能面不改色地吃完,抱怨都不帶抱怨一句。 前世便是如此,她信了林清月的話,煎炸炖煮,用算不上好的廚藝料理了整整一個月的豬下水。他竟也不嫌棄,一點不落全吃了個光光。 直到常吉狀似無意地同盈雀提了一嘴主子不愛吃豬下水,她這才沒再折騰。 後來容舒問他,不喜歡為何不說? 他隻淡淡道:“既都是果腹之物,喜歡不喜歡又有何幹?”他隻看重一味食物的功能,并不看重自己對那味食物的喜惡。 口腹之欲寡淡如斯,俨然一淡泊無欲的人。可每當容舒這般想時,又偏偏會想起顧長晉的另一面。 那個黑眸蘊火,走在長安街一地血色裡的人。 容舒微側頭,對上顧長晉漆黑的眼,那裡頭一片沉靜,瞧不出半點尴尬的情緒。 他不覺尴尬,那她自然也不必尴尬,大大方方地道:“常吉方才去小廚房給郎君提粥了,很快便能回。” 顧長晉嗯了聲:“不早了,夫人也去用膳吧。” 容舒的确是有些餓了,她可不會苦着自己,溫溫應了聲便出屋去。 她還是跟昨日一樣,在院子裡用膳。 盈雀去倒座房給孫道平送吃食,回來時忍不住同容舒道:“還是姑娘想得周全,孫醫正見到食盒裡有紅豆糕,喜得眼睛都要冒光呢,連連沖着我拱手道謝。” 這位孫醫正隻要是紅豆做的糕點都愛吃,前世他在顧家的那幾天,容舒可是讓人給他做了不少紅豆糕、紅豆酥餅的。 容舒笑了笑,道:“可有将張媽媽喝的草藥渣子拿給他查看?” “拿了。孫醫正又聞又嘗的,說這草藥應當對咳症有效。這幾味草藥搭配的方子他隐約在某本古醫經裡看過,隻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得回了太醫院方能确定。” 一邊的盈月聽見盈雀的話,憂心忡忡地望着容舒:“姑娘——” 容舒卻對她搖了搖頭。 “别擔心,不過是防人之心不可無罷了。日後她若再來,尋個由頭打發了便是。” 她不懼林清月,隻不過重活一遭,實在是不想同不喜歡的人打交道了。 主仆三人在院子裡剛用完晚膳,容舒便去了東次間陪張媽媽說話。 等到盈月過來說孫醫正已經施完針喂過藥,常吉也給二爺擦好身後,這才踱着步回主屋。 顧長晉換了身雪白的裡衣,身上藥味兒極濃,他剛喝過藥,薄唇難得起了點血色。 容舒走過場似地問候了兩句,之後便由兩個丫鬟伺候着入了淨室沐浴。 淨室裡白霧袅袅,盈月給她細細擦着身子,壓着聲音道:“姑娘的腰怎地又細了?明兒奴婢親自給姑娘做些蒸乳酪,每日吃上一碗,好生把掉了的肉養回來。” 一邊的盈雀“噗嗤”笑了聲,道:“我瞧着姑娘腰上掉的肉是跑旁的地兒去了。” 盈月瞪了瞪盈雀,她在這廂心疼姑娘呢,這小蹄子倒是在那廂滿嘴兒不正經。 可經盈雀一說,她也打量起容舒的身段,旋即笑道:“等這陣子忙過去,是該給姑娘裁些新衣裳了。” 從前的衣裳的确是不合身了。 淨室的房門緊閉,裡頭又放了三面屏風,細細碎碎的說話聲被霧氣蒸得朦胧。 盈月與盈雀将聲音兒壓得極小,自是不知曉方才那一番話都叫外頭那病患給盡數聽去。 幾人出來時,往床榻看了眼,見顧長晉閉着眼似是睡熟了,動作便放得愈發輕。 鋪好榻又疊好被褥後,容舒便對兩個丫鬟無聲地揮了揮手,讓她們吹燈出屋去了。 她在貴妃榻上躺着,卻怎麼也睡不着。 檐月西斜,正清清冷冷地挂在窗頭外,整個窗子被照得亮堂堂的。 今夜月色甚美,就是有些擾人清夢。 貴妃榻沒得床帳,又臨着窗,這明晃晃的月光怎能不擾人清夢呢? 容舒側了下身。 說來也怪她自己,這扇窗原是覆着一面竹篾做的簾子的,她白日坐在這兒翻看嫁妝單子,嫌那竹簾擋了光,便讓盈雀拆下了。 容舒眼睫輕擡,目光幽幽然落在挨着另一側牆的拔步床,那床足有兩層幔帳呢,既能擋光,還能防蚊蠅。 隻是顧長晉不知為何,竟沒讓人把幔帳放下。也是,他那裡黑黝黝的一片,放不放都不礙事。 哪兒像她,都背過身閉上眼了,眼裡還是亮堂一片。 容舒烙餅似地在榻上翻來覆去了一刻鐘,終是耐不住那明亮的窗光,心裡歎了聲,下地在箱籠裡翻出一床薄衾來。 原先的竹篾簾子是由一根固在牆上的長木條挂起的,如今簾子拆了,那木條還在,把薄衾往上一挂,勉勉強強能遮光。 她這一通動靜就像夜裡偷吃燈油的老鼠,直窸窸窣窣個沒完。 顧長晉吃的湯藥本就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方才他強令自己抱守心神,沒一會兒便有了昏沉的睡意。 隻這會容舒那頭窸窣聲不斷,他耳力又好,那好好的睡意便如同卷入大風裡的霧,登時便被吹得一幹二淨。 顧長晉掀開眼皮,側眸望向窗邊的貴妃榻。 那裡,小姑娘正踮着腳站在榻上,細白的雙手往上抻着,把手裡的衾被往牆上的橼木套。 檐月清輝如同水一般傾洩在她身上,綢緞似的烏發像宣紙上重重的一筆墨,盡數潑灑在她纖細的腰背。 從顧長晉的角度,能看到她浸在月色裡的半張小臉,還有中衣、裡衣上移時露出的一小截楚腰。 那不盈一握的腰肢被月光照出了白玉般的質感,如冰肌,似玉骨。 “噗通”“噗通”“噗通”—— 好不容易緩下的心再次砸入密密的擂鼓。 顧長晉薄唇一抿,瞬時便收了眼。 非禮勿視。 色即是空。 男人默念了兩遍心經,方将剛剛撞見的一幕從腦海裡散去。 容舒第二日醒來腰酸背疼。 她自來養得嬌,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何曾睡過這樣糙的榻子?最重要的是,她習慣抱着睡的月兒枕就在那張拔步床裡。 昨兒沐浴出來,見顧長晉睡得沉,她自是不好開口讨要。 他是病患,這一身傷又是為民請命惹來的,她若是為了自個兒一個枕子就吵醒他,那未免有些說不過去。 盈月見她睡眼惺忪的,低聲道:“姑娘等會可要到東次間睡個回籠覺?” “不了,”容舒站起來抖了抖一身酸骨,“你去打些水服侍二爺洗漱,再叫盈雀進來給我梳發。” 眼下她在屋内,橫平與常吉不便進來,一會孫醫正要進來施針,隻好讓做事細緻的盈月給顧長晉梳洗了。 顧長晉早就醒來了,不吭不響地躺在那兒。 他這人有意不出聲時,真真是能讓人徹底忘記他的存在。 今晨便是如此,容舒剛醒來時,一身骨頭像在江南的梅雨裡泡過,忍不住便盤腿坐起,抻手轉脖子扭腰。 這一套動作還是在沈家那會同一個藥婆子學的,說每日花個一盞茶的功夫,便能松骨拉筋強身健體。那藥婆子原還教了一套口令,容舒以為顧長晉還睡着,口令自是沒念。 誰料一轉頭便對上一雙黑漆深沉的眼。 她坐起時特地朝拔步床望了眼,那會他分明閉着目,氣息亦是勻長,瞧着正睡得香的。 容舒默默放下手。 二人無言對視片刻,很快便十分默契地各自錯開了眼。
5、
盈雀剛從小廚房回來,進來時,也沒注意到屋子裡略顯詭異的靜寂,兀自笑着道:“方才常吉拿進來好幾大筐新鮮的蔬果,說是這附近的百姓特地送來給二爺的。” 昨兒顧長晉被擡回來時,身上傷口迸裂,青色官袍血迹斑斑,不少百姓都瞧見了。 有膽兒大的還好奇問了一句,知曉顧長晉是為了給對苦命的母女伸冤,這才落了一身傷,不免肅然起敬。 好些百姓亦步亦趨地跟着,直跟到了梧桐巷來,盈雀說的那些個蔬果大抵便是昨日那些百姓送來的。 這些東西自然不值幾個錢,但禮輕情意重,可貴的是百姓們的拳拳心意。 容舒展眉笑道:“可别糟蹋了,去跟廚房的婆子說,用那些蔬菜給二爺炖盅蔬糜粥。至于果子,拿糖漬漬,放搪瓷盅裡。” 小姑娘輕音軟軟,一番安排既妥帖又細緻,沒有半點兒鄙夷。 顧長晉掀了掀眸,盯着帳頂瞧了會,很快又垂下了眼。 盈月、盈雀在屋裡各伺候各的,半個時辰後,門外便傳來孫道平一闆一眼的聲音。 “顧大人,顧夫人。” 盈雀将孫道平迎了進來,笑眯眯地見了個禮,便同盈月去小廚房忙早膳去了。 孫道平給顧長晉把脈,片刻後便道:“大人恢複得比下官預想的要好,今兒能坐着施針了。” 說着又扭過頭同容舒道:“勞煩顧夫人搭把手。” 容舒一怔,蓦地想起來,孫道平說的搭把手,是在解開顧長晉上裳後用力撐住他的肩膀。 如此孫道平方能在他背部施針。 她之所以會知曉,是因為前世她也這樣搭把手過。 先前她沒想起來這茬,就愣愣地留在屋内。 早知道,她應該跟去小廚房的,盯着婆子燒火也好過摸着顧長晉赤裸裸的肩同他面對面兒做鬥雞。 孫道平與顧長晉的眼睛同時望了過來。 容舒放下手裡的團扇,走過去。 孫道平拿出針囊,對容舒道:“顧大人坐起後,夫人您給大人把上裳解開,用力撐住他的兩肩,确保顧大人的身子不動便成。” 容舒施施然應好,卻沒動,等着顧長晉開口。 以她對他的了解,顧長晉定然不會讓她這樣“搭把手”的。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聽他道:“衣裳我自己解,也不需要人撐着,孫醫正,我能坐定。” “那怎麼成?顧大人,下官今日用的是甲針,針刺入穴道時既癢且痛,您如今身子太弱,未必能受得住。一旦動彈,下官這次施針便要前功盡棄了。”孫道平闆了闆臉,似是想到什麼,又道:“顧大人不必覺着害臊。” 顧長晉又怎會覺得害臊? 容舒其實知曉顧長晉在顧忌什麼,大抵就是不喜被她碰觸吧。 哦,也不願在她面前輕解羅裳、寬衣解帶。 他不喜她,會有這樣的顧忌,容舒倒也理解,适時地接了一句:“妾身喚常吉進屋吧,我力氣小,還是讓常吉來幫忙穩妥些。” 顧長晉還未及說話,孫道平便連連擺手道:“不成不成,那厮是個不講理的,本官可不願意叫他壞了我的事。”說着撇撇嘴,一臉的嫌棄。 容舒無奈,又道:“那換橫平如何?”話出口便立馬想起橫平一早就被顧長晉遣去了刑部。 顧長晉顯然也想到了,沉默了幾息後便道:“橫平不在府裡,那便麻煩夫人了。” 容舒頓了頓,沒再說話。 孫道平不懂情愛,瞧不出容舒與顧長晉之間的生分疏離,脫了鞋子便上榻,從針囊裡抽出一根長針。 見顧長晉一動不動,忙催促:“顧大人,快脫衣裳,下官要施針了。” 顧長晉穿着霜色的裡衣,外頭罩着件松青色的外袍。他面無表情地垂下眼,蒼白修長的手指先解下外袍,之後解開裡衣的帶子,再慢慢脫下。 男人的胸膛、腰腹、還有左肩都纏着雪白的布帛,他本就生得白,身上的皮膚被布帛襯出一種清貴的玉色。 寬肩窄腰,鎖骨如山巒起伏,仿若畫師精心描繪出的一撇遠山影。 容舒規矩得很,眼始終垂着,不曾往上擡過。 她跪坐在顧長晉的前方,聽孫道平的号令,雙手搭上他寬闊的肩,十指微微用力。 到底是上輩子做過的事,做起來也算熟門熟路,動作輕柔卻不乏力度,還細緻地避開了他左肩的那處箭傷。 顧長晉還起着低熱,身上的肌膚稱不上滾燙,但也比尋常人的要熱些。容舒微冷的指撐在上頭,像是握住了一個玉手爐。 二人的呼吸都放得極輕。 容舒始終低着眼,視線落在他膝上的小毯,那上頭繡着竹葉,她便慢慢地數着,一片、兩片、三片…… 顧長晉也垂着眼,目光落在她裙擺繡着的綠萼梅,上頭的花瓣層層疊疊,如香雪抱衣,蓊然香氣撲面而來。 很快顧長晉便反應過來,那清清冷冷的香氣是她身上的軟香。 這香氣并不濃烈,卻似曾相識。 仿佛曾經也有過這麼一幕,也有這麼個人,将他圈在冷香澹澹的方寸之地,讓他掙紮不得,猶如困獸。 “噗通”“噗通”“噗通”—— 幾乎在那似曾相識的感覺盤旋在心間時,他的心便像是脫了缰的野馬一般,愈跳愈快。 這樣的心悸感,在夢裡也曾出現過。 顧長晉一雙沉如深潭的眸子漸漸冷下,心跳得愈快,他周身的氣息便愈冷。 好似要用強大而冰冷的理智壓下那絲滾燙炙熱的不安分。 時間過得極慢,等到顧長晉身上的金針一根一根抽出來時,孫道平出了一身汗,顧長晉也出了一身汗。 容舒倒是沒出汗,就是手臂酸。 她瞥了眼更漏,三刻鐘,足足三刻鐘,她的手臂一動不動地撐了三刻鐘。 手垂下時她手臂都要發抖了,腿腳也跪麻了。 她撐着腿,正要起身下榻,忽聽孫道平道:“勞煩夫人給顧大人擦擦汗,下官還要給顧大人重新敷藥。” 容舒心裡歎一聲,從腰間抽出帕子,然而手才剛伸出去呢,便被輕輕擋住,緊接着是一聲冷淡的:“我自己來。” 容舒怔了下。 顧長晉說話慣來沒甚情緒,旁的人可能分辨不出他話裡的情緒,可她到底與他成親了三年,多少能從他的語氣覺察出他的不耐煩。 容舒也不知曉他這點不耐是因着施針難受呢,還是因為她。 大抵還是因為她吧,顧長晉受傷就如同吃茶喝水般尋常,就沒見他因為傷口疼而有過不耐煩。 容舒也不覺難過,低眉順眼地遞過手裡的帕子,笑笑道:“郎君先用妾身的手帕,一會妾身讓盈月再送幾條布帨進來。” 她說完便下了榻,步履輕松地出了屋。 容舒出去沒一會,盈月便抱着一摞布帨進來。 顧長晉擦完汗,将容舒的手帕還與盈月,道:“夫人呢?” 盈月回他:“夫人在用早膳。二爺可是有話要與夫人說?可要婢子代為轉達?” 顧長晉低下眼,搖頭道:“不必,退下吧。” 他沒有話要與她說,也沒有想要見她,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問上那麼一句話。 盈月離開後,孫道平親自去給顧長晉煎藥,一到小廚房,便見那竈台上放着紅豆甜湯,還有煎得金黃的餡兒餅,餅餡兒有豆沙、桂花芝麻的,也有韭菜蝦皮的。 孫道平咽了口唾沫,怕被人瞧出自己的饞嘴樣,不舍地挪開了眼。 然而下一瞬,她便聽廚房的燒火婆子道:“孫大人,這是少夫人特地命人給您做的早膳,您不若先填填肚子再煎藥?” 孫道平喜笑顔開,吃得一嘴兒油回主屋。 顧長晉喝湯藥時,她忍不住道:“尊夫人真是下官見過的最蕙質蘭心的女子了。” 想了想,又道:“也是下官見過的最好看的人兒。” 顧長晉咽下嘴裡又澀又苦的藥,淡淡地瞥了眼孫道平唇角的餅酥。 這少年是孫家天賦最好的後輩,大抵是怕旁人因着自個兒年紀輕不信任他的醫術,便總愛闆着臉,端着一副嚴肅的模樣,實則還是一副小孩兒心性。 眼下吃飽喝足了,嘴裡的把門便忘了關。 當然—— 十四五歲的少年也該到了慕少艾的年紀了。 顧長晉晃了晃碗,低頭将碗裡剩下的湯藥喝盡,而後道:“孫醫正,從今日起便到書房去施針吧,一會我便讓人把東西搬到書房去。” 孫道平聽出顧長晉這是要換地兒歇,皺眉忖了忖,道:“顧大人底子好,恢複得也快,但今兒便下地還是太急切了些,就算是讓人擡你過去也不妥。不若再等幾日?” “内子覺輕,我在這會擾了她安眠。”顧長晉淡淡道:“孫醫正不必擔心,不過一截路,讓人攙扶着過去便是。” 這些個病人就是這麼自以為是! 孫道平憤憤擺手道不成,“最快明日,下官今日給大人多施一次針,明兒您再讓人擡您去書房。就明日,不能再早了!”一副沒得商量的樣子。 顧長晉垂眸忖了片刻,應了。 常吉風風火火地去收拾書房。 盈雀見他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便攔住他,問道:“你在這熱火朝天地忙什麼呢?對了,我問問你,橫平今兒什麼時候回?” 常吉擦了把腦門上的汗,道:“橫平随刑部的人去昌平州,就算今日趕得回來,也差不多要深夜了。” 他烏溜溜的眼轉了轉,又道:“姐姐怎地忽然找橫平了?可是夫人有甚吩咐?” 的确是容舒吩咐盈雀來問的,但盈雀也不知自家姑娘找橫平是為了何事,想了想便道: “沒甚急事,我就是随口一問。這不是要去大廚房取食材麼?若是橫平回來,我便多取些,好備上他的飯。” 她也不與常吉多碎話,從大廚房那兒取了食材便去了東次間同容舒回禀,說了橫平去昌平州的事,也說了常吉收拾書房的事。 “常吉說二爺從明兒開始便要歇在書房了。”她小嘴兒抿得緊緊的,一臉不快。 張媽媽坐在羅漢床上,笑着戳了戳她鼓鼓的臉頰,道:“姑爺這是怕夜裡吵着姑娘了,你這丫頭擱這氣什麼?” 張媽媽不知容舒壓根兒沒同顧長晉同睡一榻,見容舒眼下青青,便知她昨兒夜裡沒睡好。猜着是顧長晉受傷,姑娘日夜見着,心裡頭不免難過,這才沒睡好。 容舒笑笑着沒說話。 前世顧長晉是施針了五日方才轉到書房去的,這輩子提前了幾日,大抵就是因着早上那事。 可前世她也給他撐肩了呀,容舒想不通這裡頭究竟出了什麼差錯。她也懶得去猜他的心思,總歸他不在主屋睡,她便又能睡回她的拔步床了,也沒甚不好。 比起顧長晉要搬去書房睡這事,容舒更關心的其實是另一樁事。 前世橫平也在這一日去了昌平州。 橫平武藝高強,顧長晉派他去昌平州,就是為了将許鹂兒全須全尾地護送到刑部大牢。 這事兒還是許鹂兒案塵埃落定後,常吉同盈雀、盈月唠嗑時提起的。 但許鹂兒案後續掀起的風波可比這樁案子本身要驚心動魄多了。 這其中,有一個人,大抵是關鍵。 容舒微微蹙眉。 顧長晉這人太過敏銳,要如何說,才能不着痕迹地讓他注意到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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